茂密的树丛掩映之下的冈崎城门,人来人往,小商贩、掌旗人、杂兵、骑马者……在斗志昂扬的冈崎人眼中,这些人行动冲缓。难道是天气太热,或者是大将今川义元的猝死,令士兵们丧失了斗志?若如此,一旦突袭,对方定然狼狈不堪……
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发现那队伍极为古怪。且不论最前面的一队人马,搬运粮草的队伍之庞大,让人怀疑欲将城中的粮草库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树寺,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粮草。难道是今川军在尾张某地作战,他们带着粮草前去救援?
元康纳闷不解地搭眼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是沿着伊贺川向大树寺而来,还是向左转,直奔矢矧川方向?
「啊?」元康忽然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细看一阵,对方的行动路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朝大树寺而来,也不是向尾张方向,而是折向右方的驿道。元康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在马上纵声大笑。
留守冈崎的骏府武将既不是要攻打元康,也不是要进攻尾张。显然,他们因义元战死而士气低落,已经放弃冈崎城,打撤回骏府了。完康一边笑,一边折下一枝樱花,猛地抛出去。
人说「杯弓蛇影」自从平安回到大树寺,元康就担心可能要和留守冈崎城的骏府武将决战。就在他惴惴不安之时,城内的田中次郎右卫门显然也在等待撤退的指示,想必也时刻担心元康可能对冈崎城发起猛烈攻击。所以,他故意避开拂晓时分,选择元康的部下可能放松警惕之时撤退。这简直让元康捧腹。看着前边的粮草队转向右方,元康终於止住了笑声。他猛地扬起马鞭,沿着来路回到大树寺。
大树寺众人随时待命出击,侍卫们自不消说,就连酒井雅乐助、酒井忠次、植村新六郎、石川清兼、大久保忠俊众将也都披挂整齐,蓄势待发。
「主公!怎么样?」忠次眼中放射着异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十四岁的本多忠胜就在元康坐骑的鼻子底下呼呼地磨着枪。元康不禁想笑。他内心涌上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童心。「锅之助,不要吵!」元康故作严肃地从马背上跳下,「我先休息一下。你来放风。」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寺。
「主公,怎么样了?」
「我们不如主动攻击,将冈崎城夺回来!」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和平岩七之助忍不住说道。
「不行。」元康在卧房中慢慢坐下,「刚才登誉上人也说过,不义之战应该避免。今川义元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祖洞睁圆眼睛,回头看着元康。「您是说,有养育之恩,就任由他们取你性命?」
「噢,若是我表兄氏真的密令,也只能如此了。」
「荒唐!」鸟居元忠愤慨顿足道。
「大人!大人!怪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撤回骏府。」
「那么,」元康故作认真地答道,「如此一来,冈崎不就成了空城?」
「是啊,」忠次也纳闷不解地歪着头,「他明知大人就在城下,居然一声不响就撤退了……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的先头部队确已到了大平树林一带。」
「哦。」元康仍然歪着头,他忍不住想笑。准确地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动令他想要大哭或大笑。十多年的悲凉人生,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数次的绝望。习惯了绝望的元康,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刻!只要平心静气,忍耐磨链,上天总有一天会眷顾他,那时,幸福就会到来。
向大树寺撤退时,是元康最绝望的时刻。但他终於挺住了,想起来,是登誉上人和大树寺众僧使他得以渡过难关,或者说,是祖先的阴德使得大树寺众僧帮助元康逃过了此劫。祖宗有灵啊!元康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田中次郎右卫门居然弃城而去。既然是被抛弃的城池,即使没有骏府的命令,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它取走。」元康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座中诸人。还未解他意的天野康景昂首挺胸问道:「我们是否追击?」
「不。」元康轻声呵斥道,「如何对得住今川大人。但既然这是座孤城,我们也不妨捡起来。」
「对,是个好主意!」登誉好像终於明白过来,猛地用扇子拍了拍膝盖。
「那么,」元康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捡一座空城。立刻集合队伍!」他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对於卧薪尝胆十多年的冈崎人来说,这一切如在梦中。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冈崎城,居然因为大将义元战死而轻易回归了。
元康打头,众人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一边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一边向冈崎城进发。抵达城门时,有人甚至紧张得浑身颤抖。元康在城门前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本多平八郎。
这座高约八间四尺、宽约二间四尺的城门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母亲於大从这座城门嫁人松平家,元康也从这座城门被送出去做人质。
从城门下向上望去,耳中听着八幡苑的松风,如同遥远的灵魂之音,令大地震动。
两处箭台和四处炮台均已荒废破败。在骏府的留守武将看来,冈崎城既然不是他们的家,也理所当然不用加以爱护。四间五尺高的石墙上长满野草,二道门的屋檐上则堆满鸟窝。元康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抬脚进了城门。他觉得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众人面前落泪。
城内的确没有士兵的踪影,到处静悄悄的。八幡苑和二道城前的地藏神龛处,残留着骏府军撤退时慌乱不堪的痕迹。
八幡苑、二道城、持佛堂苑、三道城,一路看去,建造这座城的祖父清康的面孔,似清晰地浮现在元康眼前。祖父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就已战死,却留下了这么一座城池。
城内,武士的居所共有一百五十八间。武将府邸十二栋。供足轻武士居住的小屋共四百五十一间,足轻武士首领的官邸则有三十四栋。城中共掘水井二十六眼,周围还分布着三座小护城。这种建筑布局对於一个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武士来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元康忽然想到自己和祖父清康辞世时的年龄差距,不禁失声喃喃道:「只剩下六年了……」
他径直进了八幡苑。此处是已战死的饭尾丰前守的居所。只有这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大厅里的榻榻米也算完好。
「主公进城了!」
被允居住在冈崎城附近的松平氏的女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沸腾起来,她们甚至比丈夫和孩子归来时更加喜悦。但男人们却没有放松警惕,按照大久保老人的指示,派人严加把守各处城门,庭院里则燃起了火堆。
即使田中的军队不返回,但如果野武士知道冈崎城已是一座空城,定会冲杀进来,夜贼也会来趁火打劫。燃烧起火堆,就宣布松平藏人佐元康在此,相当於竖起了一面旗帜。
当重臣们纷纷聚集到大厅举行庆祝宴时,已日晚上戌时四刻了。
鸟居忠吉老人作为可出入三道城的年贡奉行,积聚了足够的物资,因此大厅的灯火十分辉煌,筵席也有模有样。老人负责指挥机动部队,因此仍然身着铠甲。当众人归座,老人首先捧起杯子,到了元康面前:「请饮此杯。」
元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他一边称赞,一边将酒杯交还忠吉老人。大厅内早已一片啜泣声。老人又端着酒杯走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大久保新八郎面前。「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大久保老人的脸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号啕大哭。大久保的哭声向来高亢,但即便如此,今天的声音还是太过夸张了。
「山中的野狼哭了。」石川安艺道。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人一边说一边大笑,忽然像想起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是山中的野狼得意时的歌声。你们也都举杯道贺吧!」
阿部大藏老人颤巍巍举起酒杯,默默向元康施礼,他颤抖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只有石川安艺口齿伶俐地向元康致意:「主公!您长时间的等待终於有了结果。从今以后,关口夫人和少主就要被扣在骏府为质了。希望主公不要因此感情用事,伤心浮躁。」
植村新六郎是本多妻子之父,这个勇猛倔强的武士当场杀了松平两代仇敌,因此他对於松平家意义重大。「我来起舞助兴。」他说完,口念《鹤龟》之词,打着奇怪的手势,跳起舞来。
松平人都是战场好手,对歌舞却不在行,只是静静地观看。
「难得有此歌舞助兴,我们怎能不拍手称贺呢?」植村新六郎归座后,末座的长坂血枪九郎还在抚掌。「有意思。我虽不懂得其中深意,有意思呀!」
酒杯终於到了酒井雅乐助手中,雅乐助泪水长流。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嫁过来、元康出生、於大含泪离开冈崎城、广忠猝死……现在,十九岁的元康已经长成一个威武而睿智的武将,他就在冈崎城的大厅,这一切并不是梦。大厅中的元康,看上丢就像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广忠那种神经质的窍弱。
「我……」雅乐助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去抆泪,「还未向主公道贺。我要祝贺您的父亲、祖父……还有您身在阿古居城的生母、长眠在骏府土地的太夫人。请祖先们都看看,元康如今正坐在冈崎城中……祝贺你们。」
元康忍不住背过脸去。听着雅乐助口中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名,他也开始重新体会眼前的一切。这是自己的城池!从今以后必须发奋图强!我是这些支持我的家臣们的支柱啊!
元康没有哭,他轻轻笑了,一边笑一边暗自点头。今天我重生了,你们等着瞧吧!看我元康将来的行动。看一度「死」去的元康如何高高矗立在「无」的台基上,任意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