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田乐洼之战
织田信长离开,内庭一片沉寂,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阿类和奈奈茫然地望着门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对她们来说,这里是清洲城的内庭,自己是信长的侧室,已经生下了孩子……这一切无不如梦如幻。信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究竟能否平安归来?生是什么?战争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地位最低的深雪尤为可怜。她习惯地收拾着信长走后杯盘狼借的桌面,禁不住全身颤抖。奇妙丸没有依偎在生身母亲阿类的怀里,而是靠在浓姬腿边,不安地望着众人,另外两个男孩则蜷缩在乳母怀中。只有德姬像个大人,没表现出过度的不安和惊恐。但一想到她对眼下的危机一无所知,不禁让人心酸。沉闷的气氛持续着,浓姬冷静地环视众人。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早已不在这里。他们收拾停当后,立刻追随信长去了。
「生驹。」浓姬看着阿类,内心充满复杂的感情。阿类为信长生了三个孩子,浓姬怎会不嫉妒,但这个女人却对眼下的情形局促不安——对於这一点,浓姬又有了优越感,觉得她很悲哀。「已经作好准备了吧?」
听到浓姬突然发问,奈奈和深雪先是一愣。
「为大人着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慌乱。」
「是!」深雪曾经是浓姬的侍女,为人也最正直。她求救似的双手伏在地上:「请夫人指示。一切按熙夫人的指示去做。」
「这一战有三种可能的结果。」浓姬冰冷地环视了众人一圈,道:「第一种,壮烈战死。第二种,退回城内,据城一战。最后一种,」她微微一笑,「就是胜利凯旋。」
三个侧室互相看了看,点点头。德姬和奇妙丸也都互相点头,齐声道:「胜利。」
「对,胜利。」浓姬抚摩着奇妙丸的头,「如果壮烈战死,或者撤回城中,那么内庭就由我指挥。你们有异议吗?」她严厉地说完,又静静地抚摩着奇妙丸的脑袋。
三人当然不可能有异议。浓姬十分冷静,好像已计算好一切,「那么我就来指挥了。」她清楚地说。三人立刻靠近前来。
「如果主公战死……」
「战死?」三个女人惊恐地问。
「敌人就会立刻包围清洲城,每个人,都要拿起武器,决战到底。」
奈奈重重点了点头,阿类的眼神却有些异样,她在担心自己的孩子。浓姬不理会阿类,继续道:「大人乃是一代猛将,如果内庭里乱了套,便会给后人留下笑柄。总之,我们要让世人看到织田氏女人的风采,即使一死,也要大义凛然……」
「夫人!」阿类探出身子,凄然道,「那时候,孩子们怎么办?」
「孩子们……」浓姬意识到孩子们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禁笑了,「我来处理后事。」
「您是要守到最后?」
「敌人既要攻破清洲城,我也许会将孩子们送到美浓,也许托付给某个老臣……」
「那么夫人自己准备怎么办?」深雪好像很担心,像以前做侍女时那样,关切地问浓姬。
浓姬没了笑容,语气坚定地答道:「当然是随大人而去!」
三个人表情沉重地返回各自的房间。这时,浓姬派出去打探信长动静的探子慌慌张张地与她们抆肩而过。原来,浓姬吩咐藤井又有卫门从下级武士中挑选出八个人,负责随时向内庭汇报战况。
最初进来的叫高田半助,以前是热团的渔夫。又右卫门的女儿八重领着高田走了进来。八重已经穿上白色战服,头上也带上了男人的盔甲,手提着薙刀,显得十分英武。浓姬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
「大人现在什么地方?」她望着单膝跪在院中的半助,问道。
「大人出了城门,下令向热田挺进,然后就纵马而去。」
「什么人跟着?」
「只有五人,岩室、长谷川、佐肋、加藤,还有木下藤吉郎,他挥舞着大人的马印,风驰电掣地去了。」
浓姬心中一阵慌乱。只有五个随从……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了,你也跟过去吧。随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我。」
「是。」半助转身去了。
「夫人。」八重叫道。但沐浴在朝阳中的浓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凝视着天空。浓姬担心的正是信长近乎信念般坚定不移的「性格」。信长始终坚信,只有通过「实力」才能平息乱世。
「治理家族之事,要依靠德行。」平手政秀在世时,多次劝诫过信长,但信长总是报之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乱世,不过是因为自古以来的伦理秩序被破坏。德是什么东西?德……哈哈哈!」信长嘲笑着道德的无力,认为当秩序清晰而稳定时,乱世也就结束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须用武力征服一切。他出人意料的行动,终於平息了骨肉之间的倾轧与重臣的叛逆,令众人畏他如虎。
信长的领地内,连盗贼也不得不暂时藏匿起来。个中原因,除了信长严於律己,宽以待人,令领民感服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那就是盗贼也惧他。这样一个信长,今天为织田氏的命运飞奔出城,居然只带五个随从……若那些平素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谋反,该如何是好?
「夫人。」八重再次叫道,浓姬不禁吃了一惊。八重道:「半助说虽然只有五人,但已经有人匆忙追上去了。」
「……追上去了?」
「是。柴田、丹羽、佐久间右卫门、生驹,还有吉田内记……和他们的家臣、下属,都身穿铠甲,策马扬尘而去了。」
浓姬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飞奔前去,她仍然放心不下。如果那些人因为追不上信长,心怀不满而落队……
「那么,我也立刻准备一下。你注意后来的情报。」
八重离开后,浓姬挽起衣袖,利落地盘起头发,她忽然想起父亲临死的情景。父亲被哥哥杀了。浓姬拿起薙刀。她如今也可能死於叛军之手,而不是被敌人杀死……不祥的预感塞满了她的胸中,浓姬不禁将薙刀紧紧地握住,怒喝一声,挥舞起来。那白皙柔软的手腕似乎力量无穷。无论是敌人,还是叛军,只要他们敢靠近,就杀了他们!当浓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第二个探子回来了。这个叫矢田弥八的年轻人,跑得很快。
「大人怎么样了?」浓姬来到廊下,急问道。
那年轻人气喘吁吁,抚着胸脯。「主公……一鼓作气飞驰到……热田的……大鸟居神社……」
「那里下了马?」
「是。赤饭!他一边大叫着赤饭……」
「赤饭?」
虽然不明白信长是何意,但浓姬忽然感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无疑,信长从一开始就打算在热田的神社前集结队伍。她忽然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眼睛湿润了。
信长在热田神社前集结部队,至少有三重用意。第一,当然是为了出其不意;第二,神速地集结部队,以激励士气;第三,那里是最接近敌人阵地的场所。
信长在大鸟居神社前翻身下马叫「赤饭、赤饭」,其实并不仅仅是说红色的饭,也是在喊佑笔武井肥后守人道夕庵的名字。信长想确认夕庵是否提前为这天准备好了祷文。他准备将祷文和镝矢一起供奉在神龛前——虽然这种做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打算在此等待家臣们到来。
「夕庵!夕庵!」
听到信长的喊声,神社主人加藤图书助顺盛匆忙端出早已备好的赤豆饭,好不容易追上信长的夕庵捧着祷文,大汗淋漓地跑来。
信长严肃地数着追上来的家臣人数。只不过二百多骑,而时间已近辰时。
「根据先主公的遗训推算,我们知道,定会有出阵的这一天,已经准备好了赤豆饭。请尽情享用。」
信长没有直接回答图书助,「多谢好意。众人接过了。」随后他又怒喝一声:「夕庵,读!」
肥后一边匆匆忙忙抆拭额头的汗水,一边读起祷文来。
今川义元素来暴虐,心怀不轨,恶名远扬骏河、远江、三河,终致犯上作乱,今率四万大军谋犯京城。为破贼人阴谋,信长起而讨之,虽兵力不过三千,比之贼众,如蝼蚁撼树,然襟怀坦荡,实忧王道衰微,愿救万民於水火。望上神能体谅此义举……
肥后的声音抑扬顿挫。但如巨神般立於神社前的信长,根本没听肥后在读些什么。读完后,肥后小心翼翼将祷文递到信长手中,信长若无其事地接过,说了声「好」,便卷起祷文,疾步向大殿走去。他左边跟着手持弓箭的长谷川桥介,右边跟着捧着行装袋的岩室重休。他们都身着绛紫色的盔甲,兴奋得脸色通红。
信长将镝矢和祷文放在神龛上,接过杯子。神女小心翼翼斟上了酒,信长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紧紧盯着神殿。最后,他将酒杯塞给图书助,返身回到神社前。现在信长唯一关心的,就是有多少人赶到神社。
「大家,听好!」出了中殿,信长对聚集前来的人群吼道,「如今,神殿里传来了金革之声。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谁要是心存疑虑,杀无赦!」祷文意外地鼓舞了士气。因为信长平素只拜祭京城、伊势和热田神社,对於其他祭祀无不轻视。而今天,他向笃信的热田神社供奉了祷文和镝矢。
祈祷结束,兵力已增加到五百左右。
信长看着眼前的人马,挥手招过从内殿出来的加藤图书助:「曾经、受你关照的松平元康……噢,就是竹千代,他如今是今川前锋。告诉弥三郎……」信长拍打着脸上的苍蝇,「你令他召集这一带的农夫、领民、渔夫、船家,越多越好。我缺人。然后搜集些旧布来,给我做旗帜。」图韦助点点头出去了。兵力确实不足,如果不临时招些兵马以壮大声势,届时根本就无法接近敌人。想到这里,他也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此时,重臣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信长面前。柴田权六、丹羽长秀、佐久间右卫门、生驹、林佐渡、吉田内记、林信政、平手凡秀、佐佐正次,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信长身边、负责其安全的梁田政纲。
「主公!」林佐渡首先开口道,「重臣们都来了。您下令吧!」
信长锐利地扫了众人一眼,但并未开口。
「我们请求作战。」
「作战?」信长长长吐了口气,道,「得用我们这些人,去击败四万敌军。」
「有何良方?」
「没有。」
「主公都不知,众人就无法步调一致。」
「不能与大家步调一致的家伙,就让他落伍。你们可以让我信长一人作战。」
正在此时,一个打扮怪异的男子突然跑了过来,他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武士。那男子单膝跪在信长身后的梁田政纲面前,「主人,桥场正数向您报告:今川义元坐轿已经出了沓挂城。」梁田政纲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对着信长道:「他们大概要去大高城。」
「好。」信长突然转身离开,「立刻吃赤豆饭,吃完后跟我走!猴子,牵马过来!」藤吉郎应声从大鸟居旁出来,牵着马,一脸坦然。
已是辰时,额上的铁盔逐渐烫起来。看着藤吉郎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信长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跳上马背。虽已跑了很长的路程,疾风却并未出汗。不仅如此,牵马的藤吉郎步伐也十分轻松。「疾风,辛苦了。不要输给我呀。」
「出发!」信长厉声命令,率先纵马而去,约八百人马紧紧跟上。
「跟上主公!」下属到齐的家臣首先跟了上去。还有不少人一边穿铠甲,一边急召家臣。
看到此种情形,那古野和热田一带的百姓大为失望。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对方有五万人马,我们却还没准备好。这仗还能打吗。」
「去送死吗?」
「为什么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呢?」
「不不,说输还言之过早。」也有些十分仰慕信长的人,充满希望,流露出乐观的情绪。「这可不是落荒而逃……他们还没穿上战服就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这么勇猛!肯定会蠃的!」
人马渐渐多了起来,但即使手下全部集中起来,兵力仍然太少了。这其中,还有些临时招募的人。一旦双方交战,他们只能挥舞着大旗,在加藤弥三郎的指挥下,到兵力匮乏之处迷惑敌人。
信长一马当先,当后面的部队跟不上时,藤吉郎就会自作主张,将马牵到路旁的草丛中,在那里休息等待。那藤吉郎虽然具有大将的风度和品性,却不知道如何停马,只会慌慌张张地扯缰绳。
热田海岸正在涨潮,汹涌的潮水塞满天白川,军队无法直接去大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