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误杀
角楼外,古枫伸展开茂密的枝叶。刚刚修葺完毕的土墙上方,一轮明月高悬,远处传来青蛙的叫声。十阿弥从腰间解下横笛,吹了起来。想到就要从这座城池消失,他也不禁感慨万千。离约定之时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等待期间尽情享受吹笛的乐趣。正在此时,枫树对面的椎树丛中好像有动静。毛利新助不可能这么早来。到底是谁呢?十阿弥纳闷地走过去,「谁?」
「十阿弥吗?」对面传来利家爽朗的声音。不只是利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带谁来了?」
「阿松,我未过门的女人。」
「你带女人来了?」十阿弥惊讶地向对面树丛中望去。利家刚刚十一岁的小女人正茫然地望着这边。
「你究竟在想什么?」利家沉默不语。
「你打算将十一岁的小女人带过去吗?」
「这还用问吗?」
「哦。这就是你反击我的手段吗?你太无能。带着个女人,要到哪里去?」十阿弥终於又无法控制地口若悬河:「你不会是要带她去骏河吧。你要洗雪耻辱,在尾张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远江和骏河呢?你难道打算将自己的耻辱传遍三国吗?」
「只有你这样喜欢耍小聪明的猴子才会这么想。既然出走,就要带着妻子一起走。你可听说过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是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带着妻子周游列国,到哪里都可以生存。看上去本分老实,其实是斋藤道三的探子。我也要带着我的新娘走。」
「噢。」十阿弥獃獃地叹了口气,「真是别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认为带着这么个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吗?真是一只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请你不要在意。」
神灵时常创造出人类智慧无法预料的事物。爱智十阿弥就是神灵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头如蛇。他的艳丽,即使信长的侧室们也自愧弗如。只有浓姬和信长的小妹妹,勉强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话语,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是你,我阿松可也不能轻饶了你。」十一岁的阿松虽然身量不足,却是清洲城里有名的争强好胜的女子。自从她在浓姬身边服侍后,受浓姬的影响,逐渐变得不再似个孩子了。
「这个姑娘将来定会成为犬千代身边不可或缺的贤内助。」浓姬经常这样说。这时,阿松突然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虽然还只是个青涩少女,她的眼睛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那么你也是条狗了?」
「我十阿弥不是狗。你看错了。」
「那么,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给母狗写过情话,却被断然拒绝之事了?」
「你……你……」十阿弥顿时狼狈不堪。他没有忘记此事,听到浓姬总是对阿松赞赏有加,他曾经给阿松写过一封带着嘲讽意味的情书。而十一岁的少女如同成入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却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内容是:我已许配他人,如答应你的要求,既有悖妇道,亦不合人伦,请您断绝此念云云。
十阿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齿伶俐。
「哼!」利家道,「你不但对在下恶语辱骂,还对我妻子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於世上?拔刀吧,十阿弥!」
利家好像将这里当作戏剧表演的舞台了。二人拉开架势,在月光下持刀对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携着死屍前来的时候,十阿弥应该从不净门出来,然后趁着夜色消失;但是到了应该消失之时,十阿弥却仍滞留此地。因为利家属於被驱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无妨。但本应死去的十阿弥如被人看到,就前功尽弃了。
十阿弥着急起来:必须及早决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应被驱逐的利家和本应被杀死的十阿弥在冈崎城下邂逅,将会成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贵,就不要随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紧紧藏在腋下吧。」
「少废话。我决不饶你。既已下定决心,必要杀你。我又左卫门绝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杀了我,就杀吧。你会带着心爱的新娘逃到哪里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
十阿弥在暗示利家到佐渡守处去,利家却突然举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里去。我要到尾张的敌人那里。」十阿弥不禁十分狼狈。利家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杀死了主君的宠臣而被驱逐的人,藏匿在敌人那里才符合常理。利家诚实而顽固,既已决定,恐怕无法轻易改变。十阿弥心头十分沉重。
「我,」利家低声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边的人。利用这层关系,冈崎定有我容身之处。」
话虽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据,十阿弥想告诉利家相反的可能,满脸严肃道:「犬,你归根结底还是愚笨之人。但如果连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处寻求庇护,那只能阻碍事情的进展。真是愚笨至极!」
「少废话。来!」
「来吧!」十阿弥紧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过去,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轻轻向左拨开十阿弥的刀,举起那把和信长之刀一起锻炼纯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但手感令他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弯腰查看。
十阿弥曾师从平田三位,也算剑术不凡,他应该知道利家会将自己的武刀拨开,予以回击,但他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竟横向利家来势汹汹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弥低哼一声,猛然倒地。
「十阿弥……」利家快速靠到十阿弥身边,随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糟!」阿松早已回到树荫后,紧紧盯着二人。利家虽然事先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内幕,但凭敏锐的头脑,她已猜出今天决斗的意味。
利家弯腰下去检查伤口。惊人地准确。从左边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围的草丛已经被染红。
「十阿弥,唉!」
十阿弥的父亲在小豆坂之战中壮烈殉身,他从小便成了孤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如果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大概能得到丰厚的赏赐,重振家声,没想到竟这样结束了人生。不知有没有听到利家的声音,十阿弥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身边的草,像被踩中的蚂蚱一样抽搐着。「犬……快去……」
他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是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不久,那张俊美而白皙的脸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快,快逃。有人向这边来了。」
阿松看到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於是快步走过来,催促着仍然单膝跪地的利家。
利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十阿弥拜了一拜,然后迅速抆净武刀。人生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预料!愤怒的利家不只一次想杀死言语尖刻的十阿弥。利家的爱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张杀了他。
利家将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顺从地趴到他背上。利家背起她,绕过角楼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个人来到枫树丛中。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又退几步,竖耳定目,走到十阿弥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经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好了,收起屍体,用席子盖上,然后将这屍体搬走。」
搬运犯人屍体来的并不是农奴屠失。因为害怕事情败露,便从下级武士中挑了个人,那人无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将搬来的屍体扔到草丛中,盖上席子,然后走向十阿弥的屍体:「啊呀,流了这么多血。」
「居然流血了,装得真像。」新助站在那里,苦笑道。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究竟是谁杀了谁?」
「是前田又左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
「前田公子……坏事了!他恐怕要被驱逐了。」
毛利新助轻轻笑了笑,踢着脚边的石头。
「前田公子为何要杀十阿弥君?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啊……」藤吉郎道,「这一刀砍得真厉害。从脖子左边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嗦,赶紧用席子裹起屍体。如有人问,一定要严守秘密。十阿弥仗着主公宠爱,竟不分场合,不顾身份,说话尖酸刻薄。终於落得如此下场。唉!」
新助以为十阿弥是在装死,想趁他不便说话时踢他一脚,以雪平日被羞辱之耻。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是,请恕在下多嘴,为何要更换屍体?」
「不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