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阑莺之城
永禄元年(一五五八),樱花已经开始凋谢,却处处莺啼。那不是早春稚嫩的声音,而是争奇斗艳的婉转歌唱,如清泉般流入众武将耳中。
这里是骏府城的庭院。今川义元的儿子氏真正和从京城赶来的中御门宣纲热火朝天地蹴鞠,众将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义元自己也破例在走廊下张起帷幕,铺上地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阳光炽热,富士山顶在白雪覆盖下闪闪发光。之后应该有赐酒仪式,中间夹杂着阑莺的歌声,显得有些异样。义元肥胖的身体轻轻靠在扶几上,一身京都风格的装束,还描了眉,他与其说是在欣赏蹴鞠,不如说是在观察众武将的神情。他想象着,很快就会到京城去开展这种历史悠久的游戏,这样的时机已经到来了。从义元的祖父到父亲,已经等得太久了。
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这些和他具有亲戚关系的盟友,还不能让他放心。义元担心进京之际,他们在背后袭击。他最担心的是武田晴信。义元虽娶了晴信的姐姐,并将岳父软禁在骏府,但他十分清楚,晴信也想进京;如此一来,二人早晚免不了一战。只不过目前晴信尚且压制着野心,因为他和越后的上杉景虎正相持不下。
如今正是机会!义元已开始仔细考虑出发的时间了。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和关口、冈部、小原等一起蹴鞠的重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松平次郎三郎脸上。松平次郎三郎元信十五岁那年扫墓完毕,回到冈崎后,改名为元康。原因是他发现义元似乎对元信的「信」字与织田信长的「信」字相同,总是耿耿於怀。
义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迅速离开座位。为了不令众人扫兴,他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帷帐中。穿过天守阁旁的走廊,他回到卧房。这里也可以听到莺的鸣声。桃花在檐下怒放。门口,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那里。
「哦,阿鹤,让你久等了。」义元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那个三岁大的女孩的头。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嫁给松平元康的关口刑部之女濑名姬。听到舅父叫她,濑名姬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她带来了元康的女儿阿龟,腹中又已怀上了元康的另一个孩子,快要分娩了。
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往日少女的风采,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妇人。她比元康年长六岁,已经二十四岁了。
义元摇晃着肥胖的身体,斜靠在扶几上。「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他看着濑名姬洁白的肌肤,「我想问问你有关元康的事。」
「元康?」
「听说二月初尾张的信长要进京了。他大概是为了教训那个被称为『三好之徒』的义辉将军。虽然那小子不至於得逞,但我也该进京了。」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
「所以我不得不考虑一些事情。元康与你们母女感情如何?」
濑名姬悄悄地用袖子遮住自己隆起的腹部。「这次元康想要个儿子,我也正祈祷着呢。」
「哈哈……你是说,非常和睦?」
「多谢大人关心……」
「好好。」义元轻轻点点头,然后严肃地说,「对於进京时是否该让元康做前锋,我正犹豫不决。」
「难道元康有什么想法吗?」
「绝对不能大意。」义元的目光从濑名姬脸上移到她的腹部,「你比元康大,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但至今仍然听说元康家族中有人和织田氏暗中勾结。元康被任命为前锋后,如被其家臣操纵,狠心扔下你们母女,倒向尾张,那么将危及我进京大计。」
濑名姬微笑着摇摇头,「我认为不必担心。」
「你已经牢牢抓住了元康的心?」
「我说不能忍受丈夫有侧室,元康也就……」
「哦?如果你有那样的自信,应该不必担心此事。」
「如果大人有所怀疑,不妨在进京之前,测一下元康的心。」
「嗯。」义元从信心百倍的外甥女这里受到了启发。令人烦恼的织田信长经常前来骚扰笠寺、中根、大高等边境。不如让元康在那附近与其一战,如此,既可以看看他的心思,也可以观察他的用兵之术。
「阿鹤是元康的妻子、大人的外甥女。」濑名姬对丈夫遭到猜忌也有不服。元康根本不可能抛弃妻女,前去投奔织田氏。再说,他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孩子,何况他应已充分感受娶了义元的外甥女的荣耀和体面。
「那就依你。休要对元康提起今日之事。」
「是。」
「你到内庭去给孩子拿些京都的点心。我还要到外面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下趔趄了一下。
「大人小心。」
濑名姬急步上前扶住义元。义元靠在她手上,表情十分严肃,半响才道:「你要体察元康的心思。你较他年长,应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
「不要老是用教训的口吻。女人还是温顺的好。」
濑名姬笑着点点头。从这种意义上说,她绝对是个好妻子,并不需他人提醒。
义元走后,濑名姬没去内庭,而是拉着阿龟的手直接出了大门。想到元康的第一次出征总算决定下来,她十分喜悦。无论对於元康,还是对於濑名姬而言,元康十八岁前从来没被允许指挥过家臣,不能不说是一种屈辱。这并非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不被信任。既然决定要进京,除了冈崎人,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牵制尾张的军队了。
濑名姬打算将与舅父的谈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丈夫元康。当然,第一次战事大概会发生在三河和尾张的边境线上。她希望丈夫能在那里打败尾张军,这样人们就会称赞他不愧是松平清康的孙子、关口亲永的女婿。她是义元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元康的妻子。为妻之道,就是全心全意为丈夫考虑。她要促使元康早下决心。
元康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见。虽然濑名姬的好胜也常使得他无法不顺从。「正是为您考虑……」每当濑名姬这样说时,十八岁的元康总是老成地点着头。
「快看,阿龟,黄莺和花,你父亲的春天终於到了。」濑名姬将阿龟交到乳母怀中,与她一起出了大门,然后心情舒畅地在花下漫步。外面的游戏好像已经结束了,传来了笛子和小鼓的声音。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濑名姬一刻也不想让元康离开自己。虽然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但仔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初她只是想嘲弄竹千代。因为偶然的契机,自己和他结缘,并被他完全吸引住了。为了元康,她甚至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去拜访氏真,受到氏真的百般侮辱。当知道怀上阿龟后,濑名姬顿觉狼狈不堪,感觉日子变得黑暗。她总觉得那不是元康的后代,而更像是氏真的孩子。
如今,那种不安已完全消失,她总算开始了心安理得的稳定生活。她并不因丈夫比自己小而心怀顾虑。对於和元康成婚之前的种种传言,她也毫不羞愧。只要想到「丈夫」这两个字,她便感觉无比温存。大概由於身处困境,元康非常需要她,濑名姬也觉得,自己如果不在丈夫身边,就无法安然入睡。他们夫妻和睦,而且马上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毫无疑问是元康的,她不再担心害怕。濑名姬和乳母愉快地转过马厩,出了西便门。堤岸上阳光灿烂,樱花半开半闭,护城河边的青草一片浓绿。
「乳母,你也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吧?」
「是啊,要是生位公子,众人该多么欢喜呀。」
「他将来肯定要继承松平氏的大业,所以要用大人的乳名,叫他竹千代。你也来祈祷吧!」
「那是当然。」
濑名姬伸手折了一枝樱花,放在阿龟掌中。「如今的天下,恐怕只有在骏府能够看到女人们出游的情景。其他地方无不被盗贼和战乱所苦。能够生活在这里,是我们的幸福。」
乳母不答。她是冈崎人坚田左右六的妻子,每天都在掐指谋算着何时才能回到冈崎城。当她们回到少将宫元康的住处时,已经末时四刻了。艳阳高照,但这个住所的庭院里并没有装点春天的花草树木。在已经绽出绿芽的茶树和梨树之间,酒井雅乐助正在聚精会神地撒着早稻的种子。
濑名姬回到卧房,立刻叫过雅乐助。「大人还没回来吗?」
雅乐助将手在沾着泥土的膝盖上搓搓,暧昧地笑了。在他眼里,濑名姬总是如此一往情深,「大人」二字从不离口。虽然夫妻之间的和睦情感可以理解,但这位骏河夫人好像并没有对冈崎的向往和思念之情。他甚至觉得,骏河夫人在阻碍元康返回冈崎。
「听说您到今川大人那里去了?」雅乐助巧妙地岔开话题,打量着濑名姬。
「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大人。不妨也向您明说了吧。」濑名姬全身洋溢着妩媚之气,像个小女孩似的嫣然笑了。她根本没在意雅乐助苦涩的表情。「今川大人让我不要告诉大人。但我怎么能瞒着大人呢?大人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您是说……」
「对大人来说是好事。他终於可以出征了。」
「出征?」
「雅乐助,我不能随大人一起出征,是吗?」
雅乐助紧皱眉头,没有回答。
「因为是第一次出征,时间不会很长。但是,在尾张和骏府的边境……究竟要多少天呀?留守太长时间,我可难以忍受。」濑名姬好像在嘲弄雅乐助的呆板。
「是吗?」雅乐助没把濑名姬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道,「如果是在尾张边境,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