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喋血千叠台
这一日早上卯时不到,信长仍按惯例骑着爱马巡视了城下开设的集市。这种早晨骑马的习惯,自从父亲信秀死后,便成了信长的日课,特别是最近一段时期,他更加喜欢这项活动。由於各地商人可以自由出入尾张,尾张的集市一天比一天红火。如果说泉州的坍港是从海上谋求财富的大集市,那么这里堪称内陆的财富聚集之地。虽然北条氏所占据的小田原也是极为发达的商业集市,但据说最近已被尾张赶超了。
尾张城如此开放而自由,他国的探子纷纷潜了进来,但都被信长巧妙地利用了。他能够拿到比其他诸藩更多的火枪,能够制造出许多装束灵便的胴丸铠,也是因为尾张的高度的自由与开放。此外,他还可以让四处走动的商人们代他传言,把想出来的事情让商人们扩散出去。有关松平竹千代已经举行元服仪式,并改名为次郎三郎元信的消息,就是在这个集市上听到的。他还在这里听到一种传言,说元信的「信」字是因为暗中仰慕他信长而取;并且轻易地得知次郎三郎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人称骏河夫人。
这天早上,信长在集市尽头一家鱼店门前下了马。他将缰绳递给侍马的下人藤井又右卫门,一个人悠然晃人热闹的集市中。
已到了初夏时分,虽然鱼店中还没有鲣鱼上市,但在港湾中捕来的鲜鱼已经透露出夏天的气息。信长一改平素怪异的行为举止,显得十分镇静、朴素;而且他在巡视集市的时候,有意装扮得毫不显眼。
「今年的青菜收成如何?」
「青菜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刚刚撒下种子。」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但今年的雨水好像不太多呀。」
「会多起来的。尾张这个地方,上天总是赐予特别的恩惠。」
「哦,特别的恩惠。」
鱼店隔壁便是青菜市场,接着是卖各种武器的店铺,卖弓、大刀等,还有卖陶器的铺子。货物应有尽有,人群川流不息。信长慢慢踱到一家镜店旁,工匠正弯着腰起劲地磨着镜子,信长突然停下脚步。
镜店旁边,一个卖铁针的年轻人正紧紧盯着信长,那人的长相迥异於常人。
「哦!」信长不禁叫出声来,「卖针的,你是猴年出生的吗?」
信长主动打了招呼,但那个长相怪异的年轻人并没有笑。「在下正是猴年出生,那么你是马年人了?」
信长扑哧笑了。倒不是因为对方猜对了他的出生年份,而是想到对方在讥讽他脸长。年轻人长着与年纪不相称的皱纹,乍看上去确像是只猴子。但仔细一看,他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凡响。「我是马年人,你猜对了。但你也不是一般的猴子呀。你的脸说明你是猴年猴月猴日出生。」
「的确如此。」年轻人高傲地点点头,「你能够看透这一切,说明你也不是一般人。请恕在下直言,今日你身边定会有怪事发生。」
「哦?我身边会有怪事发生……哈哈哈。你这只猴子如何知道?」
「在你看来,在下虽然是个周游列国的卖针人,但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世上之事无所不知。对了,那件怪事,」他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如处理得当,也许不会给你造成不幸……」
不知为何,信长心中像是吹进了一股冷风,苦笑着从年轻人面前走过。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他从那夸张的语言里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
信长利落地巡视了一圈集市,从等着他的又右卫门手中接过了缰绳。「我先回去了。」他猛地扬起鞭子,在绿树下纵马急驰,直奔城中。
下马后,他匆匆向浓姬的住所走去。「阿浓!还没人从美浓过来吗?」他大声叫道。但没有听到浓姬的回话声,一个老侍女匆匆忙忙跑出来。「夫人刚才去了佛堂。」信长狠狠地瞅了老嬷嬷一眼,发现她眼睛哭得通红,只得匆匆忙忙向佛堂走去。
佛堂里,浓姬也已哭红了眼。佛堂正中间已摆放好四个新牌位,她正在供奉香烛和花。旁边坐着一个行旅打扮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静静地低着头,应该是她带来的牌位。
信长的预感成了事实……更准确地说,是那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熟知这些事情,给了他一个古怪的预言。信长静静地站在浓姬身后,仔细读着牌位上的文字。第一个牌位上写着「斋藤山城守秀龙人道三公尊灵」,接下来的牌位上写着「道三公夫人明智氏尊灵」,另外两个牌位上分别写着「喜平次龙元」和「孙四郎龙之」,是浓姬在稻叶山城的父母兄弟之名。
「啊。」信长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刀把轻轻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女人吃惊地抬起头,随后「啊……」的一声,跪伏在地。信长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她是信秀的爱妾岩室夫人的侍女阿胜。在末森城时,这个女人就因貌美而惹出许多事端。听说最初对这个女人想人非非的是信长的弟弟勘十郎信行。但之前此女已和信行的下人互通款曲,信行却允许二人来往。还有一个男人恋慕着这个女人。那就是信行的家老佐久间右卫门之弟七郎左卫门。他恼於信行允许下人和这个女人来往,杀了下人,逃走了。这不过是故事的开始,之后不久,她就得到了美浓鹭山城主、浓姬同父异母的哥哥义龙的宠爱,接着又成了道三人道的宠妾。
世上皆传言道三和义龙父子为了这个女人争斗不休,以致鹭山城和稻叶山城的上空笼罩着险恶的气氛。而如今,这个红颜祸水竟然将道三等四个人的牌位送了过来。
信长仍然手扶着刀柄。他狠狠地盯着那个女人。事情终於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道三丢了性命,肯定是遭到了儿子义龙的进攻。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竟恶劣至此。
斋藤道三还是卖油的庄五郎时,就开始侍奉土岐家,然而不久就取而代之,为美浓一国之主,而义龙的亲生母亲也随之从土岐家迁入了斋藤道三的内庭。如此一来,对斋藤道三心怀不满的土岐旧臣们,纷纷传出各种流言蜚语。他们对其母迁入内庭后不久所生的义龙说:「少主是土岐家的后代呀。」时常如此挑拨,终於使义龙有所触动。
卖油郎出身的道三十分讨厌长子义龙,经常会派人去训斥他。每每这种时候,旧臣们便巧妙地挑拨离间:「因为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心里恨着你呢。」道三自己的看法也使得误会越发加深。「这个世界是凭实力说话的。」依靠实力夺取了美浓国权力的道三,在儿子面前经常这样放言:「谁有实力,随时可以从我手上夺去权力。」当信长从浓姬那里听到这一切时,不禁暗暗替道三叫苦,如今,他的担心终成事实。
「岳父大人当时究竟在哪里?是在山城吗?」信长问道。
但这个叫阿胜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信长这才发现,她脸上涂满了煤灰,画上了皱纹,眼泪已经浸湿了衣服,大概是一个人拚命逃出来的。
「在千叠台。」女人的声音低低的。
「你陪着他吗?」
「是。」
「太大意了,不像是岳父的作风。」信长将刀猛地放在地板上。如果岳父待在稻叶山城里,绝不会被轻易击败。因为那座城池是要冲,布置严密,易守难攻。「如此说来,城中有内应了?是谁?」
「是。是武井肥后守。」
「那么,明智夫人和龙元、龙之是在城内被害的。岳父是在千叠台被杀死的?」
「是……是。」
信长突然目光锐利地望着浓姬。「不要哭了!」他呵斥道。在信长询问阿胜时,浓姬哭得更厉害了。
「是和你同床共枕之时被袭击的吗?」信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屋顶,他的声音很低。「首级大概是被义龙拿去了,但是遗体怎么样了?」
「被扔到长良川中了。」
「岳母呢?」
「被烧了,屍骨无存。」
「阿浓!」
「在……在。」
「你明白吗,你还有我信长。」这种时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安慰妻子的话。
浓姬听到丈夫的话后,更加激动地痛哭起来。父亲斋藤道三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他告诉浓姬,既然嫁到了尾张,就要死在尾张;接着说,将浓姬嫁到尾张,并不意味着自己将来攻打尾张时会犹豫不决。父亲建起了气派的城池关隘,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武将们称他为豪杰,众人也对他刮目相看。而就是那样一个父亲,如今竟然被割去了首级,屍体至今仍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中……还不止如此,她的母亲从土岐氏嫁过来之后,由於龙元、龙之两兄弟不够聪颖,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连她也在这场纷争中被……
「阿浓,」信长又开口道,「你供上香后,就让这个女人去休息吧。然后,」他向佛堂外走去,「到我的卧房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是。」浓姬不禁对着信长的后背双手合十。如果信长是世间普通的丈夫,她会拜托他和自己一起为悲惨死去的父母烧上一炷香,但是对方是个连父亲的牌位都敢不敬的怪人。但是除了信长,浓姬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浓姬对着牌位肃穆地站着。这时候,阿胜颤抖着哭了起来。窗外传来了杜鹃的叫声。
半晌,阿胜才慢慢地将昨天夜里千叠台被偷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大概是黎明时分。山雾笼罩着馆舍,四周传来杜鹃鸟的叫声。就在阿胜睁开眼睛的时候,斋藤道三忽然叫了一声,猛地踢开被褥,站了起来,然后立刻打开窗户。下面传来如潮水一般的嚷嚷声。「完了。」斋藤道三立刻抓起长枪,到了庭院中。
他本来认为——既然敌人从下面涌上来,那么就立刻回城去,但是这时,后面的山上已经燃起了大火,将天都映红了。城内的武井肥后守先城下的义龙一步,放火烧了道三人道的城池。
「阿胜!你快去尾张……告诉我女婿!」这是道三留给阿胜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六十三岁的斋藤道三挺枪冲进汹涌而来的乱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