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竹千代学艺
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拚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於温和,反应太过冲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於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没想到忠吉却微笑着挥挥手道:「他发火不足为奇,元忠那孩子太爱耍小聪明。竹千代大概认为只要训练得当,伯劳也可以成为老鹰。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后,发起火来毫不客气,不加掩饰。」源应尼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之后,竹千代就放了那只伯劳。「为什么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训练得如此温驯。」源应尼无意中问道。
「此种方法还是训练老鹰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绪易激动,令人担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气,却并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对面的菜园里追逐着蝴蝶嬉戏玩耍时,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围攻、辱骂,「三河的野种,毫无气度。像烂菜叶,臭不可闻。」他们放肆地嘲笑着,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会。他表情茫然地转头望着他们,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张强忍怒气的脸,倒有些獃獃的。雪斋禅师说他有可取之处,奥山传心也认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应尼看来,他却有些不足。
「好。现在开始跑步。」奥山传心突然站起来。五百个回合的刺杀练习结束了。「人要能够打造自己的身体。猥琐的身体只能附着猥琐的灵魂。跑到那安倍川边去。」
几个贴身侍卫正要跟着竹千代跑出去,被奥山传心用手势制止了。他独自跟在竹千代身后,出了大门,毫不客气地迅速追上去,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安倍川,快!」然后疾风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即使对方如风驰电掣,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后,定受到斥责。「你还算大将吗?」「太慢了,不能再快点吗?」……
「这样的话,你定要输掉。抬高腿,猛力摆手,对,就这样!再快!」奥山传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频频揶揄他。但是,竹千代双唇紧闭,根本不看奥山传心的脸。
从上石町穿过梅屋町,经过川边村时,竹千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如他不经意间张口说话,便会因疲劳而停下脚步,大腿如同灌了铅,再也不能动弹。
「再快点。快!」
「浑蛋!」竹千代在心里暗暗骂道,但脚下却并未放松。
终於看见了春天的河川。处处繁花似锦,桃花与樱花之间还点缀着艳丽的黄色油菜花。
到了河边,奥山传心依然没有放缓脚步。「听到水声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松平竹千代。」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竹千代。「你看,敌将发现了竹千代的身影,众人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们却没有马,你看!」奥山传心知道他已疲劳到了极点,猛地脱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脱了吧。万不能让敌人逃脱。现在是决定竹千代命运的时刻。快呀!」奥山传心催促着速度慢下来的竹千代,将衣服剥下。
「敌人……敌人……什么敌人?」竹千代终於忍耐不住,气喘吁吁问道。他胸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直跳。
「太虚弱了。看着我!」奥山传心拍打着自己岩石般坚硬的胸脯,咚咚有声。「你是想说某些敌人不值得追赶吧。小聪明!快追!」他不由分说,将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冲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腰际,他将竹千代高高举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点,就会被安倍川淹没。」看着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奥山传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终於游到浅水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长跑过后松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紧绷。然而竹千代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从立冬,他便已开始冷水浴了。但此时水势实在太猛,腿也过於疲劳,连河底的水草也在与他作对。他试图站起来,却总是滑倒,还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时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点!」奥山传心游着,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们终於到了浅滩上。
「敌人……」竹千代喘吁吁地问道,「谁……谁……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是杀了他,还是让他跑了?」
「让他跑了……谁……谁……是谁?」竹千代想早点上岸了。他不是输了,也不是撑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干身体而已。
「足和你颇有交情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什么,信长……那么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边说,一边噔噔地上到岸边。
「什么?狡猾的家伙!」
「谁是狡猾的家伙?我只不过重情重义,才不追赶。」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来休息,跳起来,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奥山传心和竹千代并肩而立,以那种最近流行於百姓中间的盂兰盆节舞蹈的节奏,开始教他舒展身体。顿时,柔软自在却又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开始舞动。
「怎么样,竹千代?」
「什么?」
「跑步和游泳后,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听说你去年曾在这岸边看过两军交战。」
「是。」
「听说你还分析过胜败之势。你说,人多的一方不讲信义,所以会失败;而人少的一方由於团结一心,所以能取胜……」
竹千代不答。
「我从雪斋禅师那里听说此事,对你很是佩服。不过,我表达佩服的方式可能较粗暴,你是否难以接受?」
「不。」
「是吗?那么,我们就在此处吃午饭吧,我已经带来了。」二人停了下来,穿上衣服,在河边并肩坐下。奥山传心从腰间解下布袋。「这是你的炒米。我吃饭团。」他粗暴地将装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边,自顾津津有味地嚼起饭团来。
饭团里放了梅子,还有一条红色腌鱼。竹千代颇为羡慕地瞥了一眼,「浑蛋!」奥山传心呵斥道,「大将怎可与家臣吃同样的食物?这可是你祖母为你准备的午饭!」
竹千代点点头,大口嚼起炒米来。
「大将的修为和小卒的修为,必须从一开始便截然分开。」奥山传心故意咂着嘴,吃着腌鱼,「竹千代可想成为别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没有烦恼,因为生命和生计都已托付给主君。但一旦成为大将,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说,还必须研习学问,学习礼节。要想拥有好的家臣,还必须将自己的美食让给家臣,让他们感觉到温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明白这一切,就大错特错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这些事情?不说别的,你身体如此单薄。」
「……」
「哼,你的眼神不对,是否想说体瘦与吃得不好有关。这种想法可不对。」
「哦。」
「作为大将,要吃朝霞和彩云,强筋健体;内心哭泣,脸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严肃地思索着,奥山传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奥山传心教授他时,总是在玩笑中蕴藏着道理,旁敲侧击地引导对方。
「认为朝霞不能变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将,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武士。人与人有贤愚巧拙之别,你认为原因何在?」
「这个……」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当然,这并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样。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说,如不能进行正确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进行了正确的呼吸,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的呼吸不够正确,那也不行。你明白吗?空气中蕴含着天地间的精气。从空气中摄取精气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奥山传心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雪斋禅师考问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腾你了。雪斋禅师教你坐禅时,是否让你先从调节气息开始?气息紊乱则不能做任何事。无论痛苦、悲伤、高兴,还是志气昂扬,如能呼吸摄取天地间的精气,将来就大有作为。雪斋禅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呀!」
竹千代点了点头。奥山传心不过是想给最近在临济寺学习坐禅的他一些点拨。「好了,今日刭此为止。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