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本来想要两匹,但一匹也可。」
信长绝望地凝视着竹千代,良久,突然又大笑。「真拿你没办法。完全摸透了我的脾性。不得不服你。好,就一匹!」
「非常感谢……多谢!」竹千代认真地低头致谢。
这时,天野三之助兴冲冲取来了晾衣竿。
「哦。」信长笑着接过竿子,突然将它顶在三之助胸前。
「你说这一丈多长的竿子是枪……」他紧皱起眉头,回头道:「三之助。」
「在。」
「拔刀砍我试试。休要客气。」
「是。」
三之助大步回到走廊尽头,取了一把刀,利落地拔出来,摆好架势。
「来吧。」信长悠然起身,举起竿子,挥向三之助。
「嗨!」三之助大叫着挥刀劈了下去。他离信长很远,只能去砍竿子。信长不动声色地任刀砍下。他没有扔掉竿子,而是直接向对方的胸膛刺去,竹竿被砍中。三之助惊叫着向后跳,同时,信长将竿子掷了出去。「竹千代,我收下了。」他边说边站起身,「这确实可以作为打仗的武器。我要组建一支手持丈八长枪的队伍。我答应送你马。走了。」
信长来去都如一阵疾风。被他扔掉的竿子仍在地上,他却突然跳到院子里,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罕见的连钱苇毛驹。信长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他好像已经忘记了竹千代的存在,睁着鹰一般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对,组建一支长枪队……」说完,扬鞭而去。
竹千代站在廊下,目送着信长。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纯洁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烈火,注视着信长骑马的身姿,轻声念叨着:「我有马了……有马了……」
那古野城内,於前日到达城里的美浓斋藤道三之女浓姬,如今正在媒人,即她的亲戚平手中务政秀夫妇的引领下,缓缓走向大厅。
「少主回来了吗?」平手中务向出来迎按的四家老之一内藤胜助问道。
「已经回来了。正在耍弄长竹竿呢。」政秀点点头。「好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此次会成为只有新娘的婚礼……这下放心了。」他回头看着浓姬道:「少主行为举止有些怪异。请您莫要见怪。」
浓姬抬起脸,眼神坚定地点点头。她芳龄十八。斋藤道三非常喜爱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但他对这次联姻却显得异常冷淡,像是别人的事情。虽然这个季节不适宜他亲自前来,但居然没派一个重臣跟从,只对誓为两家修好的平手中务说道:「一切都拜托给你了,事关我和织田家的和睦。」
多年以来,美浓和织田氏一直争斗不断,如今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敌人,斋藤道三竟显得漫不经心。出了美浓城,浓姬身边便只剩下三个侍女,其他的都是织田家的人。浓姬明白,自己将会嫁给那古野城的「大傻瓜」。
「这边请。」
信长的卧房已经被改造,颇具京风,本城的大厅则是一座古朴的岩乘一方式木质建筑。
浓姬挽起白绢衣袖,在大厅正面坐下,终於抑制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潮,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了下来。信长是臭名远扬的大草包。种种传言,让她无论如何也勾画不出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
「听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浑蛋。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摸清他的根底。」斋藤道三告诉浓姬这件婚事时,咬牙切齿道:「想来那浑蛋也有可取之处。否则,织田信秀怎么可能让他继承大统。你和他或许正般配呢。」
斋藤道三当然没有见过信长。其实他的意思是:「你嫁到那古野做卧底。」浓姬对此非常清楚。
「哦。」
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禁吃惊地抬头望着那人。
「你就是美浓的浓姬吗?」
真是无礼。但这人究竟是谁?身高六尺,裤脚上卷,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大大咧咧地坐在浓姬面前。「怎么不回话。你是哑巴吗?」
这便是信长与浓姬初次见面所说的话。浓姬惊讶地注视着信长。
「是少主。」政秀从旁提醒道。
液姬有些狼狈。她轻轻正了身子,震惊和戒心霎时席卷了她的全身。
「哈哈哈!」信长笑了,「看不出你有羞耻之心。你那眼神好像是要来取我首级似的,想在我熟睡时下手吗?」
「少主!您说话太……」政秀试图制止,但信长决不会因此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突然向前挪了挪,「你能一生陪伴在我身边吗?」
浓姬看着信长,讽刺道:「我不是来看孩子的。」
「那是做什么来?是因为父亲之命吗?」
「我嫁过来做您的正室。」
「小聪明。身为正室,你应怎样做?」
「管理内庭,协助夫君。」
「嗯。你很大度。」信长微笑着,「你大我几岁,因此所说的话值得怀疑。」
「少主!」政秀又道,但信长置若罔闻。「你似乎是被你父亲所派。但是,即使内庭完全落入你掌握之中,我也决不会受人辖制。」
浓姬眼中泪光闪烁。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的女儿,也不甘示弱。「此事常听父亲提起。」
「怎么说的?」
「听说您是个不同寻常的浑蛋,父亲认为你我乃是天生一对。」
「什么?」信长狠狠地盯着她,「这么说,你也是浑蛋一个了?而且还不逊於我?」
「是。美浓和尾张的两个浑蛋。」
「哈哈哈……」信长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已经挤满家臣,各项准备也已妥当了。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去换衣服……」
但信长使劲摇摇头,「婚礼不需要换衣裳……我自有主张。」
「但是……」
「休要啰嗦。如此甚好。若是准备好了,就把酒杯拿过来。」
土田夫人无奈地摇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平手政秀的示意下,两个侍女手捧酒壶,袅袅来到眼中依然泛着泪光的新娘面前。「请……」
家臣们立刻肃静地低下头。
「等等!」信长突然挥手大叫道,「谁规定必须由新娘斟酒?」
平手政秀面带微笑,「这是习俗。」说完,他将视线转向浓姬,那眼神彷佛在说,信长是一个麻烦的孩子。浓姬将那只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眼神变得愤怒。真是怪人——她原本想着,但现在内心充满屈辱。信长却好像根本不想理会对方的感受。
「习俗……既然是习俗,我更是不从!」他大声喝道。「这不是一般的婚礼。是吗,浓姬?」他对新娘道。「这是尾张的大浑蛋和美浓的大浑蛋的婚礼。新娘的父亲想方设法让女儿割掉女婿的首级,而新郎的父亲则苦苦思考如何能够阻止亲家的进攻。这样的婚礼,还要遵循习俗和规矩吗?把酒壶给我!」
「这……」土田夫人忍不住插言,但信长并不在意。
信秀并不在场。他正在古渡城苦苦思索如何阻挡今川氏的又一次进攻。这门婚事不过是他的策略之一。
「来,满满地斟上!满满的。」信长拿着酒杯,向两个侍女道。
反叛一切习俗,始终不按常规思考事情的信长,其叛逆性格是赤裸裸的。平手政秀很清楚这一点。其他三位家老对於信长的这种性格,时而苦不堪言,时而又觉欣慰。现在,信长竟然穿着便服举行大礼,而且一反常规,先由自己倒酒。他们觉得实在太粗暴无礼了。这无疑会刺激到浓姬。他们害怕这些事情传到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耳中。但还叫作吉法师时,信长便不会听人劝说。
「小姐,请原谅。」政秀小声说道,微笑着摇着白扇。
信长斟了满满一杯酒。「好好,这样就好。我一口气干了它,再添满给新娘。如果新娘能漂亮地喝干,我们就真是一对天生的浑蛋。」
言罢,信长环视座中诸人,一扬脖子,喝干了酒。
看着信长豪饮的样子,浓姬感到一阵温暖。他并非恶意辱骂,不过是个任性的孩童罢了。
信长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酒,便将杯子还给侍女,咂着舌,站到浓姬面前。「好了,给小姐斟上。小姐,我来给你夹点菜。」
浓姬毫不示弱,因为她是斋藤道三之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好胜品格。但是今日,她在信长的举止中感受到一种孩童般的任性和顽皮——这样的丈夫能够依赖吗?
这样一个孩子……浓姬内心涌起强烈的不满。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酒杯。但没有斟满,酒壶已经干了,她收回酒杯。
信长微笑着甩开白扇。「好了吗?我已经夹上菜了。」
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平,左手置於膝上,然后朗朗地唱着幸若歌,跳起舞来。
〖常思此世间,飘零无定处。
直叹水中月,浮生若朝露。〗
「你!」土田夫人急得直搓手。在婚礼上居然高唱此不吉之歌。座中众人也面面相觑,但信长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古老的城池,清澈的声音。歌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攫住了他们的心灵。不知不觉,浓姬内心与信长一争高下的想法更加强烈了。「他大概不同寻常。」父亲道三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全身紧绷。
信长舞完,浓姬将酒一饮而尽。当她将酒杯举到唇边,大口饮酒时,突然觉得人生不可思议。我就此成为织田信长的妻子了吗?能够一生守护在信长身边吗?信长刚才的问话,像酒一样,燃烧着她的胸膛。
「好!」信长突然道,「好,不要喝多了。婚礼到此为止。从冈崎城到安祥城……都笼罩着战争的乌云。你们还是认真准备,等待我父亲的指示罢。」平手政秀和内藤胜助对视一眼,笑了。
信长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浓姬,走!」
「是!」
他的话令人无法拒绝,浓姬随即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