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乐助与探子一起退下后,广忠又歪了一会儿,凝视着院里的落花。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甚至连花瓣落地的声音都似能听到。
「八弥。」
「主公。」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於大!」
独眼八弥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广忠。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广忠在阿春死的时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以武士的气节为借口,不顾竹千代的死活,并派刺客杀死了同族松平三左卫门。这样一个人,决不会因为雅乐助的一番谏言而放弃暗杀於大的念头!
独眼八弥眯起眼睛。「那么……为什么要杀她?」
广忠沉默半晌。「久松弥九郎是个老好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好人……大人是说……」
「找一个能够接近於大的人,送到阿古居。久松是个好人,总会有办法的。八弥,你叫植村新六郎来。」
「主公……」
「怎么了?」
「此事若想隐瞒,久松佐渡守尚可,但上房夫人……」
「你是说很难?」
「是。已经有松平三左卫门被杀的先例。」
「八弥,哼,设若是你,会怎样?」
「若是小人……」
八弥内心深处燃烧着对广忠的愤怒和憎恨之火。若是换了别人,八弥肯定早已把他摔倒在地,肆意踢打。
单纯的八弥当然不可能知,自从於大离去,广忠每日都在苦痛中度过,他也就不知广忠为何对一切都显得如此不耐。被迫斩断的情意,令广忠内心生成了思慕,接着变成憎恨,然后是嫉妒、猜疑,这些情感不停地交织变幻。当他对织田密使山口总十郎说,竹千代任由他们处置时,心中却隐忍着对世事的愤怒与无奈。
於大如今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携手救助竹千代。果真如此,广忠有何面目见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杀了她,此外别无选择。广忠的情感这么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独眼八弥怎能看透这复杂的一切。
「如果是我,就以少主之事为借口,声称要单独面见她,接近她,立刻下手。」
「嗯。」广忠点点头。
「那么,我若令你去做,你能干净利落地除去她,再顺利返回吗?」
「能。」八弥答道,他感到离开眼前这位城主的时候到了,他怎么能以自己的刀刺杀上房夫人?
广忠好像看出了八弥的心思,道:「不,不能令你去。让植村新六郎立刻来见我。休要让雅乐助和大藏知道。」
「人为何不让小人去?」
「我不放心你。我要听听新六的意见,快去……怎么还不快去?」广忠急得大吼,拍手叫来下人。
八弥默默地转过了身。侍卫就是侍卫……实际上,他面对广忠时,心里充满憎恨。换句话说,他面对广忠时,害怕自己内心的恨被发现。他按住刀柄,手微微地颤抖着。就是这只手结束了阿春的生命。
八弥刚想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了。他背后,广忠正令人去叫家老植村新六郎。下人领命出去了。「就是现在!」一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心,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议地爆发了。这样下去,主公不但抛弃了最心爱的儿子,还要杀於大夫人!松平氏真要完了!
「主公!」八弥回头的同时,站了起来,「独眼八弥想杀人。」
「你说什么?」广忠以为八弥还要请缨,「我已说过,你去我不放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八弥又向广忠靠近一步。刀已经拔了出来。
「啊?」广忠嚷了起来,「你干什么!」
「都是为了整个松平氏!」八弥的刀猛地向广忠下腹刺去。
「啊——」广忠身体后仰,双手抓住刀刃,欲要站起来。八弥猛地拔出刀,刀迅即回鞘。
「哈哈……八弥!」
「……」
「你……你也做了别人的卧底?」
八弥猛烈地摇着头,「是……在下是为了整个松平氏!」
「哦。」广忠眼睁睁看着鲜血转眼之间染红了下半身。他的声音愈来愈弱,「好……好……杀得好!广忠我、我是该死。」
「主公?」
「你不能明白。活着……乃是罪孽……是徒增可怕的罪孽……接下来……接下来……」他的话音已经模糊了,嘴唇变白,脸也开始抽搐。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抓起扶几,将上半身斜靠在上边。
独眼八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春天的午后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家老植村新六郎。
独眼八弥感到全身如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如果广忠狂怒地骂他为凶手,他也许会因此瑟瑟发抖。但广忠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非常意外,令他备觉伤痛。他无法相信,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这就是在十岁那年便失去父亲,在接下来的十四年间苦苦挣扎的冈崎城主最后的话。他留下了这句话,倒在那不真实的血泊中颤动……
八弥恐惧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像个孩子般跺着脚,但既不是后悔,也不是愤怒。人生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让人悔恨和不安。阿春毫无意义地死去,广忠也一样……这一切都不是梦,是事实。人就活在这样荒诞的世界,就是这样生存……八弥用刀指着苍穹。「不吉之花!为何要落下?可恶!」他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沉进了深深的无底洞。
「八弥,怎么了?」植村新六郎匆匆而来,突然大喊一声,「啊,八弥疯了!快来人!八弥疯了!」他一边大叫一边抱起广忠,发现广忠已然断气。「八弥砍杀主公!」
听到那喊声,不知为何,八弥头脑发胀。这个乱世,不能随便宣布城主的死亡。但八弥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知道那一刀下去会怎样。
「八弥,把刀放下!」在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中,植村新六郎朝他吼道。
「不!」八弥咆哮道,「我没有背叛主公。」
「闭嘴!你在为谁尽忠?」
「不!我……我……是为整个松平氏着想才杀了这个疯子。」
「胡说!发疯的是你!放下刀!否则——」新六郎已经迅速地拔出了刀。
「哈哈哈……」独眼八弥突然狂笑起来,「阿春!你看见了吧。我不明白,我都干了些什么。」
「放下刀!」新六郎厉声喝道。
独眼八弥依然狂笑不止。
「再不放下刀,就杀了你!」
「你……要杀了我?」八弥又笑了,「植村新六郎能杀了我?」
「八弥!」
「哈哈!」
「我杀了你,又怎样?」植村新六郎说罢,挥刀斜刺过去。八弥无意间猛向后退。他踢碎廊沿,跳到院中。
「苍天给你的惩罚!看刀。」植村新六郎不敢大意,跃出走廊,正面强攻。八弥来不及起身,就势向前一扑,躲了一劫。新六郎的和服衣襟碎成了布条,八弥的衣服后背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你还要顽抗?」
「来吧!」八弥摆正姿势。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他裸露的后背,樱花纷纷洒落。
「众位不要插手。」新六郎道,他一边喘气,一边自信地迈进一步,「邪必受罚!」
八弥后退了一步。他忽而对新六郎的自信心怀敬意,忽而又觉得世人如此滑稽可笑。这是没有遭遇过人生苦难之人所说的话。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对峙已毫无意义。即使赢了,又能怎样?生是梦幻,死可是地狱?
新六郎瞧准一个破绽,冲了过来。八弥举刀迎了上去,「当」一声,两条白刃同时飞开。
「来!」新六郎赤手空拳蹲下身。八弥觉得这像孩童时玩游戏一样可笑。
他摇着头,抓了个笏板撒腿就跑。围观的人们大叫着追了上去。
在花丛中间,这些大男人玩起了捉鬼游戏。不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酒谷的堤防对面。过了片刻,又隐约现身,唯有新六郎高亢的声音始终在护城河中回响。「植村新六郎杀死了佐久间右京亮信直的卧底岩松八弥!」
人们爬上堤防时,骑在八弥屍体上的植村新六郎一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已陷入沉思;被刺死的八弥却不知自己已被当作佐久间的卧底了,他睁着一只眼睛,犹自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