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什么?」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来。」
「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浴房。水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
「我这就去,把花带上。」
「是。」
「不是蒸浴,是樱花浴,把这些花置人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广忠身后。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马场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悭,可为何要将些花放到浴桶中?对阿春而言,跟着广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广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栗。
「以此迷惑城主,这个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还未被收为侧室之前,便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令她无地自容。
「樱花总是一起开放,一起凋落,乃纯洁之花。」
「是。」
「是忠贞不二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电。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
这时阿春才注意到,两个侍女还跪在浴房门口。广忠却看都不看她。「我们洗一次樱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气节和这樱花比一比。来,进来!」
由於恐惧和羞惭,阿春甚至忘了让跪在门口的两个侍女退下。广忠突然脱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过去,退到阿春身后。
「啊……」阿春惊呼了一声。这声惊叫并非出於羞惭,而是恐惧。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的广忠一把从阿春手中抓过盛着樱花的笊篱,打开浴房的门。
一股白色的蒸汽从里面冒了出来,但广忠的身体似乎比那蒸汽还要苍白,他迅速跳进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际浴房里一般都无浴桶。此处放置浴桶,乃征战一生的父亲留下来的习惯。战场上没有浴房,只能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听着战阵锣鼓,一边畅快地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谓的极乐世界也无非如此!哈哈哈。」父亲甚至把这种嗜好搬进了浴房当中。
广忠从来没存在这个浴桶中洗过,只是把它闲在一边。而今日,他却将樱花倒进桶中,自己也进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樱花一起溢了出来。「哈哈……」广忠失常的笑声夹杂着樱花的香气,在狭小的浴房中回荡,「过来吧。这可是樱花啊。好多樱花。你在於什么?」
「啊……是。」阿春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背手关上门,两手护住胸部,弯下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顶的金网行灯在浓浓的蒸汽当中,发出微弱的光。
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脚边,就像螺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着一层樱花,煞白煞白。
广忠的脑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两眼紧紧盯着阿春。阿春顿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为心存恐惧,广忠的脑袋让她想起在某幅画中见过的被人砍下的头颅。阿春慌忙克制住这种妄想,在这种大喜日子里,怎能产生这样不吉的联想?
「阿春,站起来。」
「是。」
「我让你站起来!」
「嗯……是。」
阿春拚命控制着扭曲的表情,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先前她一直以为,对於一个女人,被爱便是一种幸福。她有时甚至会想,自己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接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注定的福分。但是这种福分始终伴随着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刻刻带着恐惧和不安。她来不及想这是为何,但是,在她赤裸着身子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广忠怎会顾及她的感受?她不过是一个玩偶。
阿春站起,广忠依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体。他在想什么?即便目光中充满情意,也让阿春十分难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气扑鼻,广忠突然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春,」停止了咳嗽,广忠却满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着水面的花瓣。「笑!为何要哭丧着脸,我让你笑!」
阿春笑了。虽然她也知道这笑有多么僵硬,但是她依旧拚命地笑。广忠扭开了脸。
阿春眼前一阵发黑。她不知广忠的怒火将会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不禁感到悲哀,泪水止不住地倾泻下来,终於嘤嘤哭了。
广忠却依然别着脸,没有说话,良久,方小声道:「阿春。」
「嗯……是。」阿春慌忙抬起头。广忠已经站了起来,浑身沾满花瓣。
「来,给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是。」阿春感到终於解脱了,慌忙舀起水,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广忠问道,「我就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为何这般沐浴吗?」
「不知。」
「我要从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变,不敢说话。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我无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从今日起,我要改变自己,才使用了父亲在战场上经常用的这个浴桶。」
「是。」
「我想让你也用这些水洗一洗,才让你笑,你却哭了……」
阿春忽然觉得广忠有些异样,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竟哭了起来,遂颤声道:「城主,请您宽心些!」
「是真心的?」
「是。奴家愚钝,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觉得广忠亲切了许多,抚摩着他瘦弱的肩,道,「原以为像城主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悲伤的……」
「哦,你原以为我可随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没说话。阿春像侍弄一个孩子一样为广忠洗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来吗,您的脚……」
「嗯。」广忠站起身,伸出脚。阿春抱住他的脚,为他搓洗,她突然觉得他颇为可怜。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无妨,只要能让城主高兴……想到这里,即将过门的真喜姬又让她担心起来,并非出於敌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惧。
「阿春。」广忠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是说……」
「休要告诉人,我不会接近新过门的夫人。」
「啊……这……」
「我可以做给你看,但这不是跟於大赌气。」
阿春突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广忠在想什么了。他虽然说不是在赌气,语气却明明是在赌气。「我再也不会因外界变化而轻易改变心意,不管是谁,如何改变,松平广忠都不会变!」说着,他突然把手搭到阿春肩上,「你的皮肤好凉。」
阿春吃了一惊,停下了手。她感觉广忠的手有些炽热,双眼也闪闪发光。阿春感到恐惧和羞耻,就跟广忠最初宠幸她那日一样。她是於大夫人的影子,阿春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她却害怕因为有着和於大夫人相似的面孔,而和新夫人发生龃龉。
地板上落满樱花,周围都是扑鼻的花香。阿春将脸贴到广忠瘦弱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