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572 字 1个月前

第十三章 千里逃亡

时已入天文十三年,大坂。

此地四面河川环绕。北边的加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和宇治川在此处汇集,形成一条大河,而东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只在河中来往,甚至有大明国、西洋和高丽的船只出没。

此地古时被称为难波津。大约五十年前,本愿寺八世圣僧莲如上人在这个船只来往频繁之处,开辟了一处专修的道场石山御堂(本愿寺)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武人的城池。起初这里被称为难波,但后来聚集於此的人开始称之为大坂御坊,慢慢地,「大坂」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个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领地,约八町大小。这个院子相当於城郭和箭楼,而周围的天然河川则成了护城河,实乃要冲之地。

「这不是一座气派的城池吗?」

「是啊,在这里,佛祖才会保佑我们。要是躲在里边,别说是领主,就是大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南无阿弥陀佛……只要这样一心念佛,极恶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赎和保佑。为何要怀疑有无往生净土?不如专心事佛。这是祖师爷的教诲啊。」

「多亏了祖师爷,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前来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个个口颂佛号。现在的御堂主人是莲如的孙子证如。他住在这个坚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发号施令,几为国中之国。

在回廊背阴处,站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他头戴斗笠,以遮挡炎炎烈日,一双眼睛不断从斗笠下打量参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满尘埃,早变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剥落。大概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处,他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

他肩膀很宽,腰却非常细。他一手捏住斗笠的边沿,从御堂的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巡视了一番之后,便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来参拜的人群。

这时,一个负责坊内巡逻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身边。这些家司和坊官是宗门武士,他们在紧急情况下负责门徒的指挥。

「喂,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那名武士缓缓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前面。」

「不摘就会失礼吗?」

「不,不仅如此。」家司慌忙摆了摆手,「这里与世无争,尘世的恩怨不会波及於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凉快凉快。」

「哦。」

武士轻轻点了点头,解开斗笠的带子。那家司淡淡地看着他。

斗笠被揭开,露出一张已经剪掉额发的武士面目,家司惊叫道:「这……您……莫非是水野藤九郎,信近公子?」

武士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经常有人将在下误认成藤九郎,藤九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家司盘着花白的头发。从他结实的肩膀、锐利的眼神,以及皮肤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乃一位久经沙场的武士。他紧紧盯住信近,问道:「三河刈谷的水野大人,您可识得?」

「不知。」

「真奇怪,简直太像了。可是,或许真的是在下认错人了……」

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说的这位藤九郎信近,是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约三年前,他在刈谷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杀。但水野大人的父亲右卫门大夫大人临终时说,或许藤九郎还活着……」

藤九郎信近心头一惊: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怀疑与悲痛齐齐涌上心头,良久道:「哦……藤九郎竟然是水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谷吧?」

「在下浪迹天涯,也曾在刈谷驻足。那时好像……」

藤九郎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右卫门大夫大人之女刚刚嫁到冈崎的松平氏,当年此事风传一时。那位右卫门大夫大人也已经去世了吗?」

「不错。他嫁到冈崎的女儿生下公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离开了人世。之后水野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说来,阁下是水野家的旧臣?」

那人凄然一笑,道:「水野家有一个家臣名土方缝殿助,右卫门大夫大人去世之后,水野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缝殿助便被驱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叫权五郎。唉,我怎么又提起这些旧事。我已经厌倦了尘世的征战,遁人佛门,成了佛陀的弟子,却还对旧主念念不忘,经常会出现幻觉。」

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阁下若有向佛之心,这里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个千寿庵,您可以到那里歇歇脚,一听佛陀的教诲。那里一向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离开后,信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来。对方竟是缝殿助之弟!藤九郎开始便觉此人面熟,因为他的眉毛和嘴唇与缝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父亲已经离世,於大生下孩子,信元最终还是倒向了织田。信近顿感一阵难过。既然父亲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谷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随了织田,那么冈崎城的母亲和妹妹的安全就愈发没了保障。

离开刈谷时,信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会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论。当时他还年轻,单纯地以为,那样便可以保有一个纯净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当年他险遭兄长的毒手,佯装死去,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流浪生活。当时他甚至感到高兴,以为自己解脱了。被亲哥哥所害,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时,他又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磨链之机,可以借机游历天下,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

他到过骏河,然后又经甲斐抵达近畿。然后,孤独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郎信近已经死了,便会生出一种疑问:现在风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谁?这个挨饿受冻、不停赶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后来,信近决定去出云。因为他想起当日在月光下作别时熊若宫波太郎的话,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云簸川郡杵筑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铁匠,姓小村,名三郎左……」当时,波太郎佯称於国自尽身亡,暗中将她送到了出云。波太郎想告诉信近,如果暂无寄身之所,可以投奔那里。

信近朝着出云进发时,他产生了奇怪的幻想。他开始觉得,被哥哥抛弃,当年将自己误认作信元的於国变得亲近。她和哥哥的缘分是短暂的,自己和於国似乎注定会患难长久。

从京城到出云花了两个月。在这期间,他愈来愈孤独,以至於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於国的声音和喘息,甚至她身体的味道。

出云杵筑大社。小神社铁匠小村三郎左卫门看到信近的到来,非常高兴。「噢,是您……」不知熊若官一家和这个三郎左是什么关系,不过他对信近却十分殷勤。但於国却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伤,还是因为背井离乡而愁苦。三郎左将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对外人则称,当年不想让女儿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养到别处,现在才接了回来。

这一带的人都说,三郎左的「女儿」变得神志不清,是因为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因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职之家却不侍奉神灵。可又是谁亵渎了这个已经疯癫的女子,让她怀了孕呢?不知她所怀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郎左说,於国只要一看到男人,便会叫着信元的名字扑过去,这让信近茫然失措。这个世界远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连一个女子的心思也没能看明白。孤独变成了绝望。

藤九郎信近漫步到回廊外。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很少看见武士的身影,却有很多商家的妇女,看来大坂在御堂的庇护下,已经逐渐繁盛起来。人们脸上挂着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这些,於国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信近眼前。

「啊,信元。」在出云,於国经常会唤着兄长的名字,扑到信近怀里。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在三郎左家的密室中,於国抱住他,让他十分难堪,只得一把将她推开。每当此时,三郎左便会双手合十对他说道:「求求您。她会清醒过来的,您就让她把您当成尊兄长吧,很快就好。她是无辜的。」

信近无可反驳,只得待下来。当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於国变得毫无顾忌。「瞧,我怀了咱俩的孩子。在这里呢,你看,它在动呢。」她歪着脑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怀里。信近还清楚地记得触碰到於国的乳房和肌肤时的感觉,像棉花一样柔软。衣物下,她全身的曲线是那么窍弱、优美,但那只让人感到更加悲哀。全身毫无瑕疵,完美无缺,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然而,她却疯了。信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她的疯癫是装出来的。

「藤五公子。」

「嗯。」

「您怎么不抱紧於国。於国等您好久了。」

「唉!」

「抱紧些,再抱紧些,用力!」

「是这样吗?」

「再抱紧些,再抱紧些,像以前那样,当於国是您可爱的小鸟……」

信近流着泪紧紧抱住於国,几乎跌进忧愁的深渊。如果不是因为於国的肚子里孕育着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到那个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么……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离开了出云。后来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一种烦恼远远大於大名们的烦恼。他开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像虫豸一样活着,像虫豸一样被杀戮,整天过着噩梦般的生活。

莲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这所石山御堂。现今,他的孙子证如上人身为住持,在这里对全国的信徒发号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万民的能力吗?信近疑虑重重,正要走出箭楼,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压了压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经死了,你是谁?」

信近回首,顿时呆住:於国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着额发……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自前次一别,已历三年,但他似乎一点儿都没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年轻,像是比於国还要小两三岁的弟弟。

「波太郎?离开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织。」怀念之情不由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刚从出云过来。你知道於国怎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说了。」这时信近才发现波太郎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女子,提着一个紫色小包袱跟在他身后,好像是他的侍女。

见信近看着这个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觉得很面熟吧。她是原来的刈谷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忆起来。这个女子是跟着於大去了冈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刚才遇见的权五郎的女儿。在於大出嫁时,她作为替身上了另一个轿子,后来不知去向,却出现在这里,莫非权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这所御堂?

「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织。」波太郎向阿俊介绍道。阿俊毕恭毕敬向信近施了一礼。她似乎并未发现这个面目全非的羁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们能在此重逢,实乃缘分。你跟我来。」

「我已经拜过佛了。」

「不是拜佛,我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实全养大,现未满二十,却四处宣扬歪理,是个不守清规的疯和尚。现在他到了千寿庵,不断打搅大家念佛。你若是无处落脚,既可住在那里,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驾前往吗?」

「千寿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刚才土方权五郎也对他说过,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