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原本笼罩在整个西北,久久不去的暑气,终於渐渐不复往日威猛。至少,鄯州都督府中镇羌斋的地上,不必再一日三次往地上泼水,缓解这伏天的燥热。不比长安城酷暑日天子赐冰,达官显贵之家更是筑有冰窖,鄯州城上上下下并无用冰的习俗,甚至大热天里,军官们还会折腾似的把兵卒拉出来操练一通,美其名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连身在镇羌斋中的杜士仪,之前也有不少人在悄悄打听,暗自打赌这位文秀的节度使是否能撑得过撑不住鄯州酷热。
然而,杜士仪还没养尊处优到要别人担忧的这地步,盛夏之日,他甚至还冒着酷暑巡视过邻近的河州以及廓州,原本在长安一年多而恢复的白皙脸庞,如今也被大太阳晒成了小麦色,这反而在一众大多数面庞粗黑的军汉当中,显得合群了许多。
而在如今这凉爽了许多的天气里,陇右节度下辖十二州的刺史,已经都抵达了鄯州,不日就要如同往年一般齐集鄯州都督府,陈报军政要务。
和内地那些州的刺史不同,陇右节度的职责是隔断羌胡,所以,除却新上任的鄯州都督杜士仪兼任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之外,河州刺史苗晋卿兼镇西军使,洮州刺史罗群兼莫门军使,廓州刺史安思顺兼宁塞军使,乃是军政一把抓,至於兰州渭州秦州等不与吐蕃接壤之处,因只有折冲府,没有军镇,刺史则以文职官员居多。
即便如此,整个陇右十二州,出身军中的刺史整整有六人,占了一半,但要知道,河西节度使下辖七州之中,常常有四五名刺史出身武职,武职比例更高。此时此刻,在见下属之前,杜士仪就正在仔细倾听自己从鄯州都督府众多流外吏员之中拔擢上来小吏郭淮毕恭毕敬地解说着这些刺史。
“吐蕃攻势最烈的那几年,河西陇右诸州的刺史,几乎文官全都视之为畏途,因为稍有不慎被破城,就是一个死字。当初瓜州刺史便是在破城时被杀的,他身为刺史尚且如此,下头军民更是朝不保夕。所以,萧相国和信安王先后将兵在此连连大捷,吐蕃不敢贸然犯边之后,河陇的刺史之中,文职出身的方才多了一些。”郭淮说到这里方才想到杜士仪同样是出身文官,想要解释却又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登时又是尴尬又是惶恐。
“你不用慌张,河陇多战事,武官能够庇护一方,陛下自不会在意文武之分,大力提拔才是正理,便如同如今的幽州节度使张大帅曾经任过瓜州都督一样。”
郭淮虽说姓郭,但实则和郭知运搭不上关系,反倒和当年病死军中的安西副都护郭虔攉是远亲。早年间郭知运在河陇名声远扬,他也没有瞎攀附,杜士仪到任之后,甄别都督府内小吏,很快就把颇有财计统筹之能的他调了上来在镇羌斋辅佐。此刻,见杜士仪分明不以为意,他松了一口大气,赶紧又详详细细解说十一位刺史的出身履历――鄯州刺史由杜士仪这个鄯州都督兼任,自然是不会算在内的。
略去苗晋卿不提,他足足说了两刻锺方才把一应人等都说完。知道杜士仪不会不了解这些人在官面上的经历,他自然只拣那些别人不太知道的要紧的说,这会儿见杜士仪指了指桌上的茶盅,他谢了一声,赶紧拿起来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於渴的喉咙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而这时候,他就听到杜士仪开口问了一句。
“廓州刺史兼宁塞军使安思顺,此人如何?”
杜士仪上任鄯州之后,就知道麾下有这么一个出身胡夷的刺史。他依稀记得这安思顺和安禄山似乎有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可安禄山的发迹在幽州,而安思顺一直都在陇右为官,故而他又有些吃不准。如今借着其他刺史云集鄯州,他少不得多打听打听。果然,那郭淮对安思顺知之甚详,很仔细地解说了起来。
“安使君的父亲是陇右胡将,他子承父业,早年应募从军,勇猛善战,开元九年便升任洮州刺史,莫门军使,但因为他是胡将,性子又有些不容人,常常与上司相争,故而几乎在陇右节度下辖各州的刺史轮了个遍,却一直都没能再升上去。前任范大帅尤其不待见他,找借口夺了他的左厢兵马使给郭英又,一度让安使君气得几乎吐血。不过,这事情也说不好是不是范大帅的主意,指不定只是郭英又瞧不起安使君出身胡人。而且,安使君与如今的洮州刺史罗群罗使君一直不和。罗使君一贯瞧不起蕃将,而且总是一力主战,从前战事一起,他总是冲在前头,麾下折损虽大,但功劳也大,而且他是已故王大帅提拔的人……”
杜士仪看中郭淮,不止是因为此人在鄯州多年,精明能於,却被人排挤,流外铨的时候又无人引荐,方才始终不得出头,而且也是因为,此人在他授意张兴考察诸吏的时候,显露出来他对於人事的了解。等到他从郭淮处了解了充分的关於诸位刺史的讯息,郭淮告退离去,他方才站起身来,却是又唤来了赤毕。
“子美和薛怀杰一直都没有消息?”
“没有。”赤毕也知道杜士仪一直在心焦那边的进展,但碍於杜士仪不许自己派人去洮州,他也只能这样於等。见杜士仪显然有些焦躁,他想了想,便决定岔开话题说说长安那边的事,“王将军的案子虽说还不见什么消息,但已经联系上了韦侍御。韦侍御说,皇甫惟明如今声势暴涨,已经在觊觎御史中丞之位,御史台趋附此人者极多,如今皇甫惟明隐隐为台院之首,因此他不好力抗。不过,郎主若想动一动洮州刺史罗群,此事他会尽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