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对他来说这么特别的日子,邓健的态度真的伤到他了。
他心里有些恼怒,正如他说的那样,若不是在这大学堂,他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和邓健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
可邓健也有邓健的好处,至少同座期间,倒是帮了他不少,他虽然教授了邓健一些文法,可邓健也没少教导他作业。
骂完了人,心情郁郁地走了几步,却是从身后传来了邓健的声音道:“站住。”
长孙冲倒是难得的没有意气用事的立马走掉,反而回头,却见邓健脸色惨然,深邃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哀色。
长孙冲便故意抱着手,一副傲然的样子:“怎么,你有什么话说的?”
邓健沉吟片刻,突然道:“我爹四十一了。”
长孙冲眉一挑,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四十一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而言,已不算小了,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早衰,尤其是寻常人,迈入四十,许多人已生出许多的白发。
邓健看着长孙冲一副不屑於顾的样子,却很冷静,而后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劳力,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爹,而今我总算运气不错,可谓扬眉吐气,竟是有幸能考进来这里,可来了这里,虽有一些补助,家里却少了一个劳力。”
这番话,长孙冲便有些不太理解了,他不自觉地收起了眼中的倨傲,迷茫地看着邓健。
“为了让我读书,继续学业,我的父亲……现在一日在二皮沟,要打两份工,白日要在窑里烧砖,夜里要去酒楼里给人清扫和值更,从早要忙碌到三更……”邓健仰脸看着长孙冲。
而长孙冲则看到邓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邓健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起来,继续道:“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身子也不好,我每次打听他的消息,在学里清扫的同乡都说,他身子愈发的不如从前,总是咳嗽,可病了,也不敢去医馆里看,只能强撑着,更怕让人知道身子孱弱,被东家辞了工。他不敢吃药,有了钱,也要攒起来,而我的学业,至少还有四年。他身子愈弱,却舍不得换一件新衣,不愿多吃一个饼,攒下的钱,就是让我在此安心读书的。他无法好好的活,可是哪怕是死,也带着恐惧,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故去,我会耽误了学业,去料理他的丧事,害怕家母无依无靠,我得辞了学,回去照顾家母……所以他一直在强撑着……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却总要强颜欢笑,好使我不必担心家里的事。”
长孙冲听到这里,突然能够理解一些了,若是在入学之前,长孙冲大抵会觉得这些和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
世人的悲欢各有不同,不会有人真正能理解别人的哀乐。
只是入了学,吃了不少苦头,他大抵能明白,和邓父的那些苦头相比,邓父现在所经受的,可能比他的要可怕十倍百倍。
下意识间,长孙冲居然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当然……长孙无忌必然是要比邓父幸运得多的,可是似乎……他家里的那位大人,对他也是这般慈爱的。
长孙冲伫立着,不愿表现出自己被感动的样子,於是撇撇嘴,表达自己对此的冷漠。
邓健继续看着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他冷漠似的,而后邓健抬起头颅,正色道:“可是即便再艰难,我也要在学里继续读书,因为我知道,家父平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我考中了这里,能够蒙师尊的恩惠,在这里继续学业。即便这天塌下来,即便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我也要将学业继续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报答家父和师尊的恩情。”
“所以在这里每一寸光阴,我都不能虚度,我并不聪明,甚至很愚笨,不懂你口里说的那些,我也不想懂,因为我知道,我已足够的幸运了,想要幸运下去,就要继续将书读下去。”
长孙冲终究没能继续装出一副冷漠无所谓的样子,终於忍不住叹了口气,口里道:“知道了,我不怪你啦。”
邓健便朝长孙冲作揖道:“今日是你的诞日,长孙学弟是该好好的庆祝,今日在此,我向长孙学弟道一声贺,只是喝酒的事,恕我不能奉陪,长孙学弟找其他人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助教的。不过……过了今日,我再发现你喝酒,就少不得要向助教检举了,告辞。”
长孙冲一时无语。
这位仁兄很显然的不知道,没你邓健陪着喝酒,他寻谁去喝啊?
於是他连忙追了上去,拚命咳嗽,又尴尬又羞涩地道:“咳咳……咳咳……不喝了,我也不喝了,难得今日是我们俩的诞日,上了晚课,我们一起背诵《中庸》去吧,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读书就读书,成日板着脸,苦大仇深的做什么?我们长孙家招你惹你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好吧,不就是读书嘛……”
不经意的时候,长孙冲偷偷抆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手搭着邓健的肩,依旧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邓健不习惯他这做派,肩抖了抖,将他的手抖开,长孙冲便咧嘴笑,浑不在意的样子, 道:“你这人就是太古板了,其实我爹也一样,我爹成日省吃俭用……后来……后来……”
邓健倒是关切起来,忍不住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省着省着……”长孙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家里的股份,十之七八都省给别人了。呃,我胡说的……”
长孙冲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生恐让人听见。
有赖於受过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所以在这里,他可不敢对那位‘师尊’有什么微词,会挨揍的……
他记得昨天,房遗爱就被一群人堵在了茅厕那里,似乎事情的起因是房遗爱那个蠢货骂了陈正泰该死之类的话,真是一顿好打啊。
今日清早的时候,据闻二十多个生员去关了禁闭,就可见当初房遗爱挨揍的规模有多可观了。
下了晚课,天色幽暗,宿舍后头有一个小树林,树林里总会有读书声。
天色暗淡的时候,不允许看书,但是并不禁止大家背诵。
长孙冲的诞日,就在这里听邓健背诵《中庸》度过了尾声,他同样也结结巴巴的背诵着,思绪偶尔有些飘,在圆月和树林枝叶的婆娑之下,他竟真有些想念他爹了。
以往觉得唾手可得的东西,他从未真正去珍惜过。
可如今,他方才知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只是自己比别人更幸运一些罢了。
背诵到了一半,猛的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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