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出发,李世民再不是轻装而行了。
在张千道伺候之下,他在衣内套了一层软甲,腰间佩戴了一柄长剑。
显然,对於李世民而言,从这一刻起,他已默认自己陷入了比较危险的境地。
通俗一些来说,此时是战时状态。
他此刻宛如指挥若定的将军,面容冷峻地道:“派一个快马,拿朕的手谕,速去山东调一支军马来,行事一定要机密,齐州都督是谁?”
一旁侍候的张千忙道:“齐州都督好似……好似是杨干。”
“杨干……”李世民口里念着这名字,显得若有所思。
他手指又不禁打起了拍子,过了半响,轻描淡写地道:“让他急调三千骠骑……却需掩人耳目……”
“陛下。”张千一脸担忧地道:“三千骠骑,是不是有些少了?”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张千:“一千就足够了,三千不过是朕说的顺口而已。”
张千:“……”
吩咐完这件事,李世民便带着众人出发了,一路急行,随即那小吏所说的河堤便遥遥在望了。
这里竟有许多人,越发的密集起来。
沿途可见一些小吏押解着一些妇孺百姓,他们见了李世民的人马,自是上前盘查。
这一次,陈正泰学聪明了,直接取了自己的令牌,此次陈正泰毕竟是得了旨意来的,对方见是长安派来的巡查,便不敢再问。
倒是李世民见那一队蓬头垢面的壮丁和妇孺皆是神色呆滞,个个如丧考妣之态,便下了马来。
苏定方见李世民朝一老妇走去,几个差役见状想要上前,便也下马,和几个将士很有默契地用铁塔一般的身子,将这些小吏和妇孺们区隔开来。
李世民不由得欣赏地看了苏定方一眼。
事实上,苏定方早已令他大开眼界,而对於苏定方下头的这些骠骑,他也格外的满意。
李世民比任何人清楚,这骠骑卫的人,个个都是精兵。
这些人,个个都是龙精虎猛,不知疲倦,一路跟着自己赶路,连续几个时辰,也觉得轻松,他们的精神和气力,包括了彼此之间的协同,都令李世民大开眼界。
这苏定方,真是个人才啊,无疑的,这样的人……将来可以大用。
当然,发掘了苏定方的陈正泰,也很令人刮目相看。
李世民快步到了老妇的面前,老妇红着眼眶,畏畏缩缩的样子,见了李世民,早已吓得脸色惨然,一副如惊弓之鸟的样子。
李世民皱了皱眉,安慰她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想问你一些话。”
“使君想问什么?”老妇显得很惊慌,忙朝那些小吏看去,谁知道,骠骑们已将小吏给挡着了,这令老妇更加失措起来。
此时,她又见李世民脸色严峻,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又摇着头,口里喃喃念着什么。
陈正泰见状,便上前,笑容可掬的样子。
他知道李世民吓着了这位老妇人了,於是便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你不必害怕,我等乃是奉命来此的官差,只是有事相询而已。”
说话之间,如行云流水一般,自袖里掏出了一张欠条,偷偷地塞给这老妇,一面道:“老人家年纪几何了?”
老妇不认得欠条,不过看对方塞自己东西,却也晓得这可能是值钱的玩意,她忙摇头:“官人,老身无功不受禄,我不敢要的。”
陈正泰只当她害怕,又不知道欠条的价值,便道:“这是一贯钱,拿着这个,到了街面上,随时可以兑换铜钱,这只是小小心意。”
谁晓得听到是一贯钱,
这老妇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更不愿意要了,拚命地将钱塞回去。老妇道:“官人有话便问吧,老身自当有什么说什么,不敢隐瞒,若是答不上来的,也绝不强答。只是钱是万万不能要的,这世道挣钱都辛苦呢,不晓得要缝补多少衣衫,才可换来一些散碎的铜钱。一贯钱这不是小数,官人还年少,不晓得这钱的金贵,若是你爹娘知晓,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
先前她还很是惊惧的样子,可现在她态度却很坚决。
陈正泰反而觉得尴尬了,第一次竟有送不出去的钱,很不给面子啊。
可偏偏,陈正泰却不敢说给脸不要脸的话,只得讪讪的暂时将欠条收了回去。
见李世民脸色更凝重了,他便问道:“老人家年岁几何了?”
老妇道:“已是四十有三了。”
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属於高寿了。
不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老妇怕是有六十好几了,脸上满是沟壑和褶皱,头发枯白,极少见黑丝,眼睛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疾病,目视得有些不清楚,吊着眼才能瞧着陈正泰的样子。
不过,这样的年岁,在大唐,只怕早就抱孙子了,说不准,孙子都快能讨媳妇了!
陈正泰心里颇感慨,却道:“你何故来此?”
“自是官家们的差遣,说是要治河……”老妇又是显得有些惶然,无所适从,她不敢去看脸色沉重的李世民,反而觉得陈正泰和悦一些。
陈正泰露出了狐疑之色,皱眉道:“这官府里的徭役,抽的难道不是丁吗,怎么连妇孺都征了来?”
“我……我……”老妇显得战战兢兢:“家里已没有丁口了。”
所谓都丁,便是男丁的意思。
陈正泰见这老妇说到此处的时候,那吊着的眼睛,隐隐有泪,似在强忍着。
陈正泰莫名的有些心酸,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何故?”
老妇带着几许明显的悲哀道:“老身的男人,当初要征战,抽了丁从了军,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老身将三个儿子拉扯大,其中两个儿子早夭了,一个得了病,总是咳,咳了一个月,气息就越发微弱了……”
大概是因为说到了伤心处,老妇的声音越来越低,眼里噙着泪,她此时无意识的喃喃念道:“都是老身不好啊,老身真糊涂,他年纪又小,得了重病,无论如何得要去请扬州府的百济堂看病的,那里的大夫好,可老身真糊涂,只想着少借一些钱,哪里想到,病就耽误了,他咳了一个月,终是不成了,临去的时候,只躺在稻草里,又咳嗽又咳血,还念念叨叨的喊姆妈,老身……老身……”
陈正泰刹那之间,突然意识到为何这天下有这么多的寺庙了。
若是设身处地,自己也是这妇人,这般的苦不堪言之下,只怕除了求神拜佛之外,还有什么出路吗?
此时,老妇口里继续碎碎念着:“还有一个儿子,是在河里淹死的,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捞鱼,一夜没有回来,到处去寻,寻到的时候,就在十几里外了,肚子胀得有八个月的身孕那样大,从河里冲到了河滩上,他心心念念的就想吃鱼,龙王要发怒的,这是罪过。”
老妇於是低头,似在念着什么经,痛苦不堪,却又好似从经文里得到了什么启示一般,面上多了些许的安详!
她继而道:“只有三子,养到了成年,他还结了亲呢,新妇有了身孕,现在不是发了大水,官府征募人去河堤,官家们说,现在府库里艰难,让带粮去,可三子倔得很,不肯多带粮,想留着一些粮给有身孕的新妇吃,后来听河堤里人说,他一日只吃一点米,又在河堤里忙碌,身子虚,眼睛也昏花,一不留神便栽到了河里,没有捞回来……我……我……这都是老身的罪过啊,我也藏着私心,总觉得他是个汉子,不至饿死的,就为了省这一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