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的这番话,才开始让李世民略略有些动容起来。
三当家只是没有什么见识,但是并不傻。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上层释放出来的善意有很多种,而某种程度而言,那些假装自己要慈善一下,丢下几个钱表达自己善心,这样的人固然能获得三当家这样的人感激,可是这种感激是无根浮萍,不过是施舍着某种精神上的自我感动而已。
可李承干不同,李承干不是施舍,他只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是真正将三当家当人看,一个人屈尊纡贵的将三当家这样的人当人看,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试问,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
偏偏他们好运气的遇到了李承干这么个奇葩。
这家伙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学什么像什么。
历史上的李承干学突厥人,说着突厥人说的话,穿着他们的衣服,住在帐篷里,简直就比突厥人还要地道。
现如今他在这二皮沟,是真正尝到了三当家们所尝到的艰辛,啃了接近一个月的蒸饼,受人白眼,受过冻,挨过饿,简直比三当家还要乞丐。
尝到了这些辛酸苦辣,再加上李承干这绝顶的天份,他的行为举止,也就和三当家这些人融入了。
甚至可以说,三当家只是扬起眉来,李承干就能知道这个狗东西在想什么。
同样的道理,面部的细微表情是骗不到人的,那些贵公子们若是到了三当家面前,总是端着一张脸,因为他们要维持自己的形象,活脱脱的像是后世影视剧里的各种‘小生’,永远是一张面瘫一般的脸,便连一哭一笑,面上的肌肉也如扑克一样。
李承干显然就不一样了,他的表情,能表达他的内心。
三当家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
李承干神秘的身份,还有那与众不同的见识,让三当家这些人对他充满了敬意。
李承干的嬉笑怒骂,也令他们生出亲近和信任。
敬意和亲近其实是一个矛盾体,可在李承干身上,却结合在了一起。
这一次,李世民默默的听完三当家好长的一番话,却似乎开始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是……同甘共苦啊!
他看了看李承干,李承干舒了一口气,同样不甘示弱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此时,三当家又道:“这天底下,哪里有富贵的郎君愿意这般和我这等卑贱之人打交道的?我活了大半辈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也不知郎君是什么身份,大当家到底出自哪一个高门。可这小半个月来,我等却晓得,他向我们承诺,将来不说吃香喝辣,只要咱们拚了命的跟着他干,便能让我们安稳的过日子。这些话,我们……我们……信他……”
说到这里,三当家又垂下了泪来。
其他人纷纷亦是动容地道:“我们信他。”
李世民眼眸一沉,此时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
良久,他突然放开了李承干,而后凝视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一眼。
接着,他回过头,再看李承干,突然拉着脸道:“你在此,到底欲意何为?”
李世民的话音很奇怪。
似乎不再将李承干当做孩子看待了。
李世民当然清楚同甘共苦的不容易,令他震撼的是,李承干这个家伙……竟真的让这些乞丐对他死心塌地。
莫说是李世民,便是程咬金也不禁错愕地看着李承干。
带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自然晓得什么样的兵最有战斗力,而怎样的将军,才能获得将士们的拥戴。
这个小子若是去带兵,想来也一定不会差吧。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李靖等人虽是脸依旧绷着,可面上却不禁掠过了喜色,眼中更是有着一许不易察觉的欣慰。
此时,李承干道:“儿子所想的很简单,给儿子一些时间,儿子需将三当家这些人统统汇聚起来,给他们谋一条生路,二皮沟和天下其他地方不同,诚如陈正泰所说的,所谓的市场就是需求衍生的,人需要柴米油盐,於是便有了市场,同样的道理,需求各有不同。儿子……儿子……”
李承干其实还是有些顾忌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才又道:“儿子这些日子在街上乞讨,每日用脚丈量着二皮沟每一条街巷,观察沿途的路人,这才一切都想通了,现在二皮沟依旧还有大量的廉价的劳力,甚至许多人……连劳力都算不上。父亲一直说人口鼎盛,便是盛世。可儿子经过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并不这样认为了。人口越多,其实恰恰是负担,你不给他们一个营生,不让他们能靠自己的气力谋生,这些人……反而是隐患。只有让这每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力吃上热腾腾的粥水和蒸饼,他们方才可称得上劳力。”
李承干说到这里,神色便也放松了一些,侃侃而谈地继续道:“其实他们此前并非是乞丐,这世上哪里有人天生下来就是乞丐的?只是实在没有出路了而已,挨饿受冻的滋味,没有人愿意承受,所以儿子左思右想,这才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若是实施,便可用极少的成本,先让他们能在二皮沟安顿下来,将来我还要带着他们去交易所筹募资金,还要教授他们如何与商户合作……”
“需要多少时间?”李世民看了一眼三当家等人,心突然有些不忍。
不过此时他郑重其事的询问……倒是颇有几分愿意和儿子平等对话的意味。
李承干只犹豫了一下,便咬咬牙道:“所有的计划都在儿子的脑海里了,只是需要调配人力,需要布局不同的摊点,还需广而告之,需要让散步在二皮沟的脚力们熟悉自己业务,这样至少……也需一月以上。”
李世民叹了口气,终道:“那就给你一个月吧。”
“什么?”李承干诧异地看着李世民。
程咬金等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李世民淡淡道:“不要辜负别人对你的信任,他们的荣辱维系在了你的身上,要不骄不躁,事做不成,你如何对得起这些人性命相托?”
李承干定定地看着李世民良久,而后才相信自己的没有听错,顿时振奋精神,朝李世民行了个礼,语带感激地道:“我一定能成的。”
薛仁贵的脸已垮下来了,还要吃一个月蒸饼哪。
李世民则是背着手道:“一个月,若是不能成,我拿你是问,出了乱子,也唯你是问。”
他再没有说什么了,而是背着手踱步而去。
程咬金等人连忙追上去。
只有陈正泰还留在这庭院里,他凑到李承干的面前,不由道:“师弟,这些日子很辛苦吧。”
李承干想也不想便道:“一点都不辛苦。”
陈正泰不得不再次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个奇葩,看样子还真是很乐在其中啊。
他不得不承认,换做是他,就吃不得这样的苦了。
“大兄……”见着了陈正泰,薛仁贵热泪盈眶,上前朝陈正泰行礼。
陈正泰拍拍他的肩,露出了几分认真:“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不过师弟就交给三弟了,三弟,我还有事,再会。”
说罢,他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等出了这大宅,李世民站在长街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马,突然回头对程咬金道:“当初朕南征北讨时,也是和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朕瞧出来了,太子不易啊。”
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世民的声音里有感慨,也有欣慰。
这是说不上来的感受:“朕此前的确是将太子看轻了,从前一直的只当他是孩子,现在才发现,他未必不能比你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