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潘恭敬的对李莲花和方多病抱拳,“应当不错。”方多病瞟了李莲花一眼,嘴里随声附和,“啊啊,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钦佩。”心里却在大骂,死莲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张庆狮,张庆狮扮成张庆虎定有苦衷,原来是有人非杀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还当场拆穿,这下人多死了一个,凶手也不知道是谁,你高兴了?杨秋岳一定是怀有鬼胎,古风辛莫名其妙的跑掉了,本公子又怎么知道张青茅没有嫌疑?他心里正自破口大骂,李莲花却在上面摸索了一下观音门门顶上方的石壁,“这里好像裂了一条缝……”他本是依靠墙上那些被砍凿的凹痕爬上去的,双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点掉了下来,只得手足并用慢慢爬下来。“那上面有——”他一句话没说完,葛潘陡然欺到杨秋岳面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凶手交给你了。”随即借力纵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块大石板轰隆一声掉了下来,陷入地下人骨泥泞之中,足足有两尺五寸厚,难怪连张庆狮也推它不动。那石门的确坚固无比,但不知是经过了百年岁月,石质风化,还是饱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动,石门虽然无损,却在门顶石壁上裂了一条三尺来长的极细缝隙,若不是李莲花逃到上面去点着火折子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观音门顶上露出了一个三尺左右的黑洞,里头一片漆黑,就如一只地狱鬼眼,阴森森的往人间张望。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饶是他一向自负胆大,时常妄为,想到死於脚底的遍地人骨,却是不敢钻入。葛潘脸现喜色,点亮火折子,一头向黑洞内钻了进去。李莲花手足并用慢吞吞的爬了上去,跟随其后,颤声问:“葛潘,里面有什么?”葛潘答道,“我还没看……”突觉后腰略有微风,本能的回肘要撞,却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观音门内,回肘一撞“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痹,而后腰“腰阳关”一麻,已是动弹不得,就此挂在观音门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点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后动作笨拙的李莲花。杨秋岳和张青茅都是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李莲花又慢吞吞的从墙上爬了下来,整理衣服。张青茅张大了嘴巴,指着挂在门上的葛潘,“啊……他……那个……你……”杨秋岳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李莲花抬头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为他不是葛潘。”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方多病皱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来认识‘佛彼白石’的那个葛潘么?”李莲花摇头,“素不相识。”随即他又道,“我只不过知道‘佛彼白石’穷得很,连彼丘都穿不起绸衫,何况彼丘的弟子?”方多病恍然,“哦,也有道理,这人身上这身衣服至少十两银子,和本公子的只差了那么四十两。”李莲花道,“不过让我确定他不是葛潘的,还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错?”李莲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缛节,他的门下,从来没有教养,决计不会见了人一口一个公子,还行礼作揖的。”方多病哼了一声,“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说话,从来没半句客套。”张青茅听得一愣一愣,心里暗忖四顾门的脾性,李莲花似乎很熟,却不知道这位神医何时与四顾门有旧?只听他继续道,“第二,他对皇陵颇有研究,知道史书所载,地宫入口多半在明楼之中。据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读书万卷,正因为他读书成痴,惹得李相夷厌烦,让他立下誓言,他门下弟子,决计不许读书。所以彼丘门下,多半都是不识字的;纵是识字,也不太可能通读史书经典。”方多病大笑,“这位李大侠有趣得很,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四顾门这许多内幕?”李莲花微微一笑,继续道,“第三,方才张庆狮被杀之时……”他说到张庆狮之死,语调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六支火把同时熄灭,那很清楚,能够同时熄灭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里没有火把的人。”
杨秋岳被点中穴道,四肢麻痹,头颈还能动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张青茅啊了一声,“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时被暗器击中,同时熄灭,如果打灭火把之人手里也握着一支火把,那么他自己那只火把熄灭的时间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并且手持火把发射暗器,很容易被人发现。当时手里没有火把的人,只有在探路时把火把丢掉的葛潘。既然打灭火把的是葛潘,那么趁着黑暗一掌劈死张庆狮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杀死张庆狮的人是葛潘,那么杀害张庆虎的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杀死张庆虎的人,是葛潘。”李莲花慢慢的说,“要开启熙陵地宫入口,必须有能举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诱多人入地宫,那幕后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门夫。我猜……张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几年专管开门的人。张庆虎擅使铁棍,只需对铁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为撬棍。张庆狮擅长罗汉拳,假冒张庆虎时以铁勾开门,铁勾尖细不堪重负,若无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说不定还开不了门,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结,岂非要用去十来把铁勾以开门?所以我猜测是张庆虎。但是张庆狮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无所察觉,所以当‘葛潘’和我们到达熙陵的时候,张庆狮脸色怪异,或者是他认出了‘葛潘’就是时常和张庆虎接触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当然要杀张庆狮以灭口。而张家兄弟本是孪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时不查,杀错了人——张庆狮一发现哥哥被杀,只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杀人灭口,所以砍去张庆虎的头颅,以免大家认出死人并非自己,而后在脸上点痣,假冒张庆虎。”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而砍去张庆虎头颅的人,是杨秋岳。”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奇道:“杨秋岳?”张青茅张着一张大嘴,已然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秋岳却点了点头,“不错……可是你怎知……”李莲花微微一笑,“那断颈一剑十分见功力,料想张庆狮使不出来,张庆狮既然说夜里在你房里赌钱,显然你和他是串通的,少林弟子不擅剑术,武当弟子却精通剑法。”杨秋岳又点了点头,“可是你怎知张庆虎是葛潘所杀?”李莲花道,“那很简单,张庆虎显然是在毫无戒备下死的。而明楼里大家的房间顺序左边是你、张家兄弟、古风辛,右边是我和方多病、张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从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经过过道,走入张家兄弟的房间行凶,一定会有影子映在右边的房间,我们八人都是练武之人,纵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么可能毫无所觉?所以凶手并没有走到张家兄弟的房间里去。”张青茅软瘫在地,喃喃的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李莲花微微一笑,“没有走入张家兄弟的房间,却能杀人,而且很可能是杀错了,我想只有一种办法——”方多病脑筋一转,失声道:“暗器!”杨秋岳也脱口道:“原来如此!”
“不错。”李莲花颔首,“是以什么细小暗器,自房门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脑中,使张庆虎当场毙命,因此连动也没有动过一下。而后张庆虎的头被砍了,於是身上无伤。”方多病喃喃的道,“他妈的,你对着无头屍看了几眼就看出这许多门道,就算张庆虎是被暗器所杀,那和葛潘有什么关系——啊!他以飞镖射伤张统领,打熄六把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对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你却一早知道他是凶手?”李莲花叹了口气,“要用暗器杀人,必须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张家兄弟两侧的两人便不是凶手,杨秋岳和古风辛都无法不走到门口而将暗器射入门内。只有住在右侧的人才可能从张家兄弟打开的门窗中射入暗器,杀人於无形。我自己和方多病当然没有杀人,张统领若是凶手何必请来佛彼白石调查?何况‘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凶手。”顿了一顿,他慢慢的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铤而走险,发现张庆狮未死就再度动手,而且嫁祸杨秋岳,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凶手,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李莲花歉然道,“我怕告诉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没有城府?”李莲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嗯……”方多病越发大怒,杨秋岳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和庆狮虽然猜测是葛潘所杀,却不敢定论。”
李莲花上上下下看了杨秋岳几眼,小心翼翼的问,“现在杨……少侠……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你宁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说明真相?”方多病心里补了一句:还有贵为武当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这里当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也是为了什么熙陵地宫里的宝贝吧?
“我一直在寻访失踪多年的黄七师叔的下落。”杨秋岳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踪,我寻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军,探询熙陵之密。”方多病哎呀一声,“黄七老道竟是失踪的十一人之一?啊啊,听说此老精通奇门八卦,说不定因此被诱来这里,哎呀难道他也被人吃了?”杨秋岳脸上略有愠怒之色,但他为人阴沉,并不发作,只淡淡的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观熙陵碑刻,阅读前朝史典,发现了一些线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关?”李莲花问。杨秋岳点了点头,“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却设有回字重门,明楼之中设有房屋,而且曾经饲养过远远超过驻陵士兵人数的马匹。从碑刻和史书来看,熙成是暴毙身亡,其子当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踪,以至於朝政紊乱,国力大衰。”方多病插嘴,“我只知道熙成皇帝的儿子芳玑帝长得歪眉斜眼难看之极。”杨秋岳道,“芳玑帝身有残疾,相貌丑陋,登基后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讥笑。但是他并非天生丑陋,根据史书记载,芳玑帝出生之时并无缺陷,自小聪明伶俐,於国事政务颇有见地,深受熙成宠爱。有起居录记载他少年时‘风度潇洒’、‘磊磊然众人之上’;他是在十七岁时突然一日得了面部抽促之症,以至於口角歪斜,相貌变得极端丑陋。而也是从熙成三十五年,芳玑帝十七岁那年开始,熙成皇帝屡遭刺客袭击,有一次受了重伤。曾有人大胆进言是芳玑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斩首。熙成有十一个儿子,却唯宠芳玑帝一人。”顿了一顿,他继续道,“芳玑帝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间熙成赐给了他数不尽的宝物、封号甚至佳丽,奇怪的是芳玑对熙成颇为不敬,据史载曾有辱骂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毙之后,芳玑帝登基虽说并无遗旨,但谁也没有异议,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玑莫属。”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的道,“这儿子和老子的事很别扭……”杨秋岳的视线转到李莲花身上,“李先生当世神医,可否为我证实一事?”李莲花啊了一声,“什么事?”杨秋岳沉吟了一下问:“这口角歪斜、面部抽促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为中毒或者受伤?”李莲花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这位假神医遇上了硬钉子,还未笑完便听到李莲花文质彬彬的回答,“当然。”只听得他呛了一声——这骗子只说“当然”,却没说是“当然可能”,还是“当然不可能”。杨秋岳浑然不觉李莲花在耍滑头,继续道,“如果芳玑帝貌丑确是因为中毒或者受伤,那么,是谁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难道你想说是他老子害了他?”杨秋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随即他抬头看向挂在门上的葛潘,“熙成帝与芳玑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谜,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扇观音门内。”李莲花却慢慢的道:“杨少侠,我问你为何宁愿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与‘葛潘’辩驳,你还没有答我。”
杨秋岳脸色突然又变得青白,“我……”
“葛潘敢当众嫁祸於你,你却不敢辩驳,说明什么呢……”李莲花喃喃的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潜伏驻陵军中三年,当真只是为了寻访黄七老道的下落?何况寻访师叔下落并非坏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苍狗指法’,你却根本不愿承认是白木弟子。你热衷熙陵之秘,精读前朝秘史,都可说是你爱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爱好古怪解释。”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杨秋岳,目光稳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绝对的信心,和他平时所表露的样子完全不同,只听他一字一字的问:“方才我说张庆虎是被暗器所杀,你说‘原来如此……’,可是张庆虎的头是你砍的,你怎会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杀?”刹那之间,杨秋岳的脸色惨白异常。
方多病看着杨秋岳,瞠目结舌,只听李莲花缓缓的说下去,“你砍了张庆虎的头,究竟是为了帮张庆狮隐瞒身份,还是为了替葛潘毁屍灭迹?只要屍体没有头,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不是么?”
杨秋岳默然。
“你没有告诉葛潘张庆狮未死,助他假扮张庆虎,是不是为了留下对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祸与你,是不是因为他发现张庆狮未死,而对你非常不满?”李莲花慢慢的说,“葛潘究竟有你什么把柄,让武当白木的弟子缚手缚脚,尽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杨秋岳长吸了一口气,竟然静默不答,就此闭嘴。他被李莲花问得无法回答,竟宁愿默认,不愿解释。
“白木道长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於泯灭良心,我信你并未杀人。”李莲花缓缓的说,随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点的穴道。
他说了上百句杨秋岳都没有回答,说了这一句,杨秋岳却浑身起了一阵颤抖,“我……”方多病叹了口气,“你有苦衷就说,难道我和死莲花还会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我早已不是武当弟子。”杨秋岳抑制住波动的情绪,淡淡的道,“三年之前,便被师父逐出师门,如何敢妄称白木门下?”方多病啊了一声,“你的武功不错,白木干什么把你赶出来?”杨秋岳别过头去,“我盗取武当金剑,当了五万两银子。”方多病奇道,“五万两银子?用来干什么?”杨秋岳沉默了好一会儿,简单的道:“赌钱。”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不想杨秋岳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赌博,以至於被逐出师门。杨秋岳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赌性,也不望见容於师门,但金剑却是要还的。被当掉的金剑被金铺融为首饰,已经无法要回,要还武当金剑,只有寻访黄七师叔的下落。”武当金剑是上代武当掌门兵器,乃是一对短剑,现任掌门白鹤道长存有一支,被杨秋岳盗走;另一支在失踪的黄七手中。杨秋岳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经二入地宫……”李莲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声,只听他继续说,“……都无法破此门而入,虽然寻访金剑和黄七师叔下落不成,我却在这里娶了个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恭喜恭喜。”杨秋岳仍然没有半点高兴的模样,“我老婆姓孙,叫翠花。”方多病还没笑完差点咬到舌头,“晓月客栈老板娘?她不是个寡妇么?”杨秋岳阴沉沉的道,“我们没有拜过天地,不过她终归是我老婆,她失踪了。”方多病在心里却道:原来你是她姘夫。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所以我觉得老板娘去买酱油大半天不回来比杀手无颜的死有趣,你们却偏偏不信。”方多病哼了一声,“放屁!你要是真有那么聪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抓住葛潘?”李莲花苦笑,杨秋岳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应我如果进入地宫,不但归还我武当金剑,还给我十万两银子。”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这种好事,换了我也答应,怪不得你默不作声和他合作。”杨秋岳淡淡的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说要给我十万两银子,这种好事我却不信,但不管银子是真是假,老婆总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乐:此人虽说阴沉可厌,兼有赌博恶习,却倒是重情重义。
“这扇门里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不打开来看看,只怕以后都睡不着了。”李莲花愁眉苦脸的叹气,方多病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着了,里面不管有什么宝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记分我一半。”李莲花微笑道,“当然、当然。”
随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从门上拽了下来,方多病卖弄手法,以十七八种点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处穴道。张青茅眼见满地人骨早已没了进门的勇气,一连声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楼,再返回地宫,古风辛却被吓破了胆,逃得无影无踪,不知上何处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