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她过她的日子,我候着守着便是。”
“她若眷念苍生,我便为她守住轮回;她若看重世间生灵,我便为她护下三界,她若愿九州繁盛,我便为她涤荡八荒,她若想四海安宁,我便让这天下无垢。”
“我所锺之人,名唤上古,只不过正好是这一界之主,三界真神罢了。”
“於她,虽千万人吾往矣。”
端坐的男子缓缓展开手心,手中小像已见端倪,赫然便是上古的模样。
白玦唇角带笑,神情专注而柔和,万千世界,都似已不及他眼中一景。
上古缓缓起身,凤眼微微眯起,嘴角轻勾。
说不高兴是矫情,只是她比谁都明白,心底稍稍溢出的感觉或许不止是高兴这么简单。
她曾经以为一见倾心这种不靠谱的绝对是混话,却不想,认识那人十五万年之后,却突然在一个瞬间毫不犹疑的动了心。
或许说出这话的人不是白玦,她不会如此,可偏偏那人是白玦。
为他的那句‘虽千万人而往矣’,为他的情深,为他的隐忍。
很久以后,她渐渐开始明白,或许她花了三百年才真正爱上白玦,可一开始,她只是单纯的爱上了他的这份情深。
古桃林下,溪水潺潺,静默无声。
白玦如此神情,坚定认真得让抱着满腔情愫而来的女神君面色青白,没有人会怀疑面前之人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她甚至相信,对白玦神君而言,即便是上古界毁灭,恐怕也不及上古真神在这桃林中弥尔一笑来得珍贵。
那人冠绝三界,温润如海,只是到底,她不是上古神君,也不敢是那个人,更担不起这份姻缘。
“数千年来进桃渊林的姐妹,神君想必都说了这些话吧。”自嘲一笑,梅若低头,轻声问道。
若非如此,那些抱着期待的女神君何会在出了桃林之后全都歇了对白玦真神的心思,且又绝口不提是如何被回绝的。
如何敢不忿纠缠?白玦真神如此执着,偏他心心念念之人还是上古界的至高者,混沌女神上古。
只是……终究不够圆满啊,那个被如此相待的人,并不知晓,不是吗?
不是是该欢喜,还是该苦笑,梅若撑起精神,对着垂首的白玦突然开口:“神君,以后梅若绝不入桃渊林,也定会断了对神君的念想,但……我是不会告诉上古神君您的心思的。”
话音落定,言之凿凿的女神君转身离开,竟格外的利落干脆,只是那背影远远望去却是十足的沮丧僵硬。
阁楼上静立的上古对着石座旁的一袭白影静观许久,久到一旁候着的月弥隐有不耐时才突然转身道:“月弥,这就是你看了几千年的好戏?”
月弥说得没错,她取笑月弥言之过早,所谓戏中人,却原本是她。
月弥不答,只是举杯淡笑。
“既已知晓千年,又何会到今日才让我明白?”上古神色清冷,眼中流光隐过,带了一抹暗含的怒意。
十三万年,纵使只是一想,便长久得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心疼了?”月弥朝桃林里的白玦看了一眼:“我又不是月老,可不愿摊上这种麻烦事,只不过虽我自认早就铸了一副金钻心,却偏生是个慈悲的,若是十次百次也就罢了,上古,几千年光景,这番话不说日日入耳,可也总隔不过几日便会落入我耳中。”
“白玦那家伙实在愚笨,以你的性子,他这么熬下去,恐怕哪一日上古界湮灭了,你也未见得会知晓他的心思。前几日他许诺会在我寿宴之日送一份大礼入府,我也不是个不知恩的,好歹帮他一把,也算是做回善事。这座阁楼我暂且借给你了,这台戏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只是,他日若姻缘天定,我可是恭候着你朝圣殿内那一百零八座神兽玉石雕像入我府内珍宝阁。”
月弥摆摆手,提着一壶果酿,晃晃悠悠朝假山下行去,回廊入口,却又微微顿住,回转头,目光灼灼。
上古期待了半响,终是听她极不情愿的吐出了一句。
“上古,捞到这么一条深海龙吐珠,你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怎会听不出这话里隐隐微妙的羡慕,能让性子桀骜的月弥说出这话来,虽不若冬雷夏雪,亦不远矣。
上古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晕染,抬眼望向桃林中不知何时已席地靠在古树下的青年。
白衣古袍,长发如墨,眉眼温纯,不知何时,回眼之间,竟能绝了风华。
这样的人,没有再错过下一个十三万年,是她上古的幸运。
彼时,她那般想。
只可惜……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浓墨艳彩的记忆悄然消退,如山水泼墨留痕,不留片履。
有何可惜?上古,你在可惜什么呢?
六万三千年后的上古,恍若被指引般,一步一步走进桃渊林深处,站在白衣青年曾静坐千年的石座旁,如是问自己。
桃林嫣红,小溪潺流,漫天云霞朝阳似海,一切恍若未变,就似数万年光景从来不曾划过苍穹,荒芜岁月。
她一抬首,透过层层叠叠的桃花,眼落在咫尺可望的摘星阁上,面容似带淡笑,偏生瞳中却满是苍寂悲凉。
仙妖之力融合能衍生出混沌本源,这便是你做下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吗?
她没有死,那混沌之劫自然也没有消失。
他封印了她三百年的记忆,是不想她忆起混沌本源之事,却不想阴错阳差的一同封印了那三百年她对白玦最隐秘的爱念。
缘也,份也,因也,果也。
到如今,我们谁也怨不了谁。
只是,六万年后,我到底是该唤你清穆、柏玄,还是白玦?
当年她耗费了三百年去延续那场由白玦开始的爱恋,在月华府后山阁楼自以为是看戏百年,却错过了坦言的机会。
可惜什么呢?可惜她等不到告诉白玦她早已爱上了他、却迎来了毁灭三界的混沌之劫。
世间因缘或许便是如此,她寿元亘古,以为还有千年万年可相守,却不知这缘分却断在了伊始。当初殉世,她虽履真神之职,担起三界重责,却亲手放弃了那个等她十三万年的青年。
她以为六万年前自混沌祭台上跳下时属於上古的一切就已终结,却不知轮回兜转,再回首,却一如当初,唯一不同的是……六万年前是她将白玦置於祭坛之外,生死相离,而如今,是……
上古拂过石桌,沙砾成灰,自指缝间滑下,散落在桃林上空。
最后的三百年,或许是真想体会被人那般情深对待是何种滋味,她总会不自觉的陪在白玦身边,下棋,饮茶,论道,散游,果真如月弥所说,她一步都未再踏出上古界。
龙纹长靴踩在垂落的枯叶上,‘吱呀’声骤响,平添几分空寂。
也是那时,她才知晓,那人到底是如何来爱她。朝圣殿每一处布置,她每一套衣袍,甚至是平时惯用的笔墨,饮惯的茶水,都是白玦替她备下。
在她无知觉的时候,白玦早已潜入她的生命,无声无息,她知道时,却已逃不开。
古树散开繁盛的枝干,上古抬手接过骤然坠落的桃花,轻轻一握,额头抵在皱纹横生的树身上,眼浅浅阖住。
因为执念太深,所以到最后才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若他从来不知道,至少她走后,他还能静静的活下去,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子,陪他到老。
所以白玦,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六万年你做下一切的缘由。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身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上古半跪在古树旁,神色茫然空洞,指尖刺进掌心,鲜血留下,无声枯寂。
可是,九州八荒上万年孤独,北海深处数千年冰封,青龙台上挫骨焚身之痛,怎能……都是你?
一世我已还不起,更遑论三世……
你怎么……怎么忍心,将我置於如斯地步?
上古仰望苍穹,深沉的天空印入瞳中,恍惚间白衣青年言笑晏晏的模样依昔还在。
你怎么能就这么死去?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爱我,也没有听我说过一声……我爱你。
怎么可以!
恢弘的神力瞬间照拂大地,界面被破开,玄色的身影狼狈的奔向天际,消失在上古界。
摘星台上,天启回转身:“她还是去了苍穹之境,只希望不要太冲,炙阳,真的没有办法吗?”
炙阳没有应答,良久后,叹息声轻轻响起。
苍穹之境内,赤红的岩浆化为巨兽,愤怒咆哮,将整个荒漠吞噬,阴诡森冷的气息朝三界蔓延,四海卷起滔天巨浪,山岳倾颓,仙魔颤栗,百姓惶恐不安,似是末世降临。
但总归有一点曙光在这灾难尽头,凤染和森鸿领着仙妖聚在渊岭沼泽外,远远望去,巨兽头顶,金银交错的封印将其压制,一袭赤红的身影悬於半空,若隐若现。
随着神力的扩散,巨兽的咆哮声愈加不甘绝望,众人精神振奋,心下稍安,但望向白玦的眼底也带了一抹担忧。
岩浆上空,万千咆哮中,白玦最后遥望了一眼上古界门的方向,闭上眼,金色的火焰自周身燃烧,手持炙阳枪纵身朝岩浆中飞去。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银色的流光划过苍穹,用尽全力朝渊岭沼泽而来。
上古,珍重。
还有,我爱你。
混沌炙火焚烧万物,顷刻间,混沌之劫归於沉寂,世间骤明,仿若一切劫难从未发生。
苍穹之境外,赶来的身影戛然而止,上古停在原地,静静阖眼,良久之后,望着虚无燃烧的苍穹之境和跪了满地的仙魔,骤然转身朝远处走去。
到底还是冲了……
朝阳在她身后缓缓入空,三界重归安宁。
狭长的身影孤寂冷清,仿似一日之间,腐朽荒芜,再也没了生机。
“白玦,我以祖神的名义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爱你,沦为陌路,永无再见之期。”
一语成鉴,世间轮回倒转,我最后悔的,便是曾经对着你说过这句话。
白玦,我不会去见你,你不会死……也不能死。
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束的一日。
因为,我永远都放不下。
我在了望山等你归来。
这一次,纵使千年万年,我也不会再离开。
此生,我只愿再听你唤一声:上古。
於我而言,世间最欢喜之事,大抵便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