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刘闰中说了什么?”刘曷柱问道。
刘氏没反应。
“他已经不满足於上党太守了。”刘曷柱讥讽道:“他太高看自己了。他说就你一个妹妹,於是要陈公娶你为妻,立你们的孩子为世子,继承邵家的权势,甚至整个天下。”
“蠢货。”刘氏终於说了句话。
说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
邵——邵勋有希望问鼎天下吗?
“我也觉得是。在上党当土皇帝当久了,真以为别人非他不可呢。”刘曷柱说道:“不过,他提到刘曜已经到了上党,统率氐羌汉匈之众数万,气势汹汹。若他能帮忙,局势肯定不一样。”
刘氏平复了心情,没再说话。
“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陈公说。”刘曷柱叹道。
不远处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二人抬眼望去,却见一袭红袍快如闪电,马背上之人拈弓搭箭,嗖嗖连射。
所过之处,六个草人被射倒五个。
飞马射草人,六中五,已经神乎其技。
这等骑术、箭术,即便是驰马射飞鸟,大概也能射中一半,难怪众人欢呼。
“陈公若在草原上,大概也是一代雄主。”刘曷柱叹道。
夜幕笼罩大地,篝火燃了起来。
身着明光铠的亲兵站得满地都是,目光四处逡巡,戒备不懈。
六千银枪军在外围屯驻,团团围护着中心的营地。
湖水轻轻拍打着岸堤,发出哗哗的声响。
营地正中心,十几个匈奴少女刚刚献舞完毕,又惹得众人喝彩不断。
附近大概聚集着上万匈奴及各部杂胡,大半是俘虏,还有少量迫於形势,主动来投的。
邵勋将他们召集起来,主要是为了统战,瓦解梁伏疵部的军心,尽快夺取安平,稳定局势。
献舞完毕后,匈奴人抬来了半爿(pán)牛,置於地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上前,一人捉刀,从牛身上割了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此谓“心口菜”,切成块,放入瓷盘内。
另一人拿起一个高脚碗,往里面倒着乳白色的液体。
忙完后,两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上前端起,行到邵勋身前后,跪伏於地,高举过顶。
左边一人官话不错,脆生生地说道:“天降霜之时,天底下最强大的单於决定出兵,与诸部帅会猎,割鲜而食,各问所见,各问所长。”
另一人说道:“九月霜雪降,集津,装为一碗。单於目注於碗,一饮而尽,当有天下。”
邵勋盘腿而坐於毡毯上,看着血淋淋的“心口菜”,沉默了。
匈奴人都看着他。
就连刘氏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邵勋从托盘上取下割肉刀,挑了一块“心口菜”,放入嘴中,慢慢嚼吃着,面带微笑。
他的动作很快,吃完一块又吃一块,就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的时候,端起了碗。
这是一个高脚碗,中原烧制,但中原不多见。
碗足大概有十厘米左右,碗口很大,也很深,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马奶酒。
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似的,双手端起,咕咚咕咚喝着。
酒微微有些洒,混合着血水落在袍服上。
片刻之后,他一饮而尽,将高脚碗放入餐盘中。
正想拿丝绢抆嘴,顿了顿,直接拿衣袖抆拭。
两位少女将空空如也的托盘展示给众人看。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涌起。
邵勋站起身来,压下胃中翻腾之后,大笑不已。
刘曷柱摇头叹息,能做到这份上的晋人高官有几个?
他们只会蔑称他们为“胡”,百般羞辱,即便已经依仗胡人打仗很多年了。
若胡人有你们的甲胄、武器,有钱粮供奉,可专心致志锤炼技艺、操练战术,早把你们打趴下了。
自前汉以来,就仗着器械、甲胄欺负人。
那时候“胡人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一汉当五胡。
到了后汉,“颇得汉之工巧”,已经只能一汉当三胡了。
及至这会呢?战场处於僵局之时,已经需要胡人重骑兵来一锤定音决胜负了。
汉人运气好啊,出了个邵太白。
不然偌大的北方,不知归谁人所有。
太白勇武、豪迈,胸襟广阔,胡汉一视同仁,刘曷柱真心佩服。
他是真的有可能一统北地,其他人不行。
刘氏看着被众胡顶礼膜拜的邵勋,突然间有些害怕,慌不择路地走了。
“余愿唯夷夏俱安而已,汉、羯、羌、氐、匈奴、乌桓、鲜卑……皆吾赤子。举众来投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有人高呼道。
邵勋满意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高举右手,大声道:“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声浪渐渐大了起来。
“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
“酒来!”
少女又献上马奶酒。
邵勋可能已经醉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欢呼声几乎刺破夜空。
十余少女上前,围着他跳起舞来。
刘氏跌坐在草地上,远远看着篝火下的盛景。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定定看了许久。
玉佩上雕刻了个“石”字,她紧紧握在手中,仿佛在汲取力量。
这人——
在拉拢晋人士族时文绉绉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与武人待在一起时,驰射打猎,嘘寒问暖。
与众胡拉关系时,又尽显豪迈,且十分尊重对方的习俗,给足了面子。
这样一个人,难道真是神人降世?
这个神人真的太符合她想象中豪迈英雄的模样了。
梁伏疵怎么抵挡?
大……石勒怎么抵挡?
九月十三日,在邵勋的都督下,诸部重整旗鼓,对梁伏疵部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势。
从这一天起,陆陆续续有匈奴人开小差跑过来投靠,全家团圆。
也是在这时候,涉县及周边的战斗开始进入白热化阶段。
河北的局势,至少到这一刻为止,依然混沌不清,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