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蔡敬仲把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暗道才这么宽,兽蛮人要钻倒是能钻进去,可手脚都伸不开,不成活靶子了吗?」
程宗扬顿时恍然,兽蛮人身材庞大,暗道的空间对人类正合适,他们钻进去就过於狭窄了。
程宗扬道:「我们去暗道!」
郭解是草莽豪杰,对宫中并不熟悉,一切由程宗扬作主。他留下两名兄弟,守住出口,然后带着三名兄弟,与程宗扬、云丹琉和蔡敬仲一同进入暗道。
这条暗道从永安宫通往北寺狱,几乎是斜穿了整个北宫,而且深入地下,又长又深,不知道是因为年深日久,通风孔被堵住,还是根本就没有修,暗道内空气极少流通,有些地方甚至连火把都点不着。对寻常人而言,这样的暗道无异於死地,但对程宗扬而言,倒是减少了他们撞到生人的可能。
一刻钟之后,来到暗道最深处,在程宗扬提醒下,众人小心涉过齐膝深的积水,然后地势逐渐升高。
程宗扬无从判断方位,只能大致推算此时已经越过北宫的中轴线,靠近德阳门后的东阁,然后是章德殿、建礼门、云龙门后的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
再往前,便进入永安宫的范围之内。程宗扬找了个空气尚能接受的位置停了下来。一直走到这里,也未曾发现暗道内有大队人马行走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秦桧等人并非从暗道撤走。那么是回头再去找人,还是索性潜去太后寝宫,干掉剑玉姬?
眼下正是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回头找人等於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虽然安全,但太过保守。直接去干掉剑玉姬,又太过激进。万一失手,再想逃回来可就难了。
犹豫间,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泥土簌簌落下,然后「吱哑」一声,头顶仿佛打开一扇天窗,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暗道。
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哼,然后有人跃了下来。前面那人急促地喘息几口,苍声道:「我……我不行了……」
「别说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宗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与同样诧异的云丹琉对视了一眼。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条久不通风的暗道内会藏的有人,他扶起重伤的同伴,让他能呼吸到顶部流入的空气,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管,用力晃了几下。
银管顶端绽放出一层清冷的幽光,映出两个人影。倒在地上那人肩膀被利刃劈开,伤口直达胸前,眼看是不活了。另外一人脸上蒙着黑布,黑色的夜行衣上沾满鲜血。
那名伤者喘息道:「那贱人阴狠……狡诈……翻脸无情……少爷,你不用管我……快走……」
「你这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呢?」蒙面人道:「这点小伤也算回事?你是看不起我啊。瞧这是什么?大还丹!」
蒙面人掏出一颗火红的丹药,「虽然比不上赤阳圣果,但治你这点小伤还不跟玩似的?一颗下去,保你活蹦乱跳。」
「这是少爷的护身灵……药……我不能……」
「少废话!」
蒙面人不由分说,将丹药塞到伤者口中。丹药入喉,伤者气息渐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蒙面人喘了口气,刚直起腰,身体忽然僵住。
黑暗中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陶五爷,真是幸会。」
蒙面人呆了片刻,然后一把扯下黑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妈啊,吓死我了……老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程宗扬道:「你不是不进洛都城吗?怎么都钻到永安宫底下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陶弘敏往后看了一眼,止住话头,「这几位是?」
「云大小姐,五爷见过的。」程宗扬跳过蔡敬仲,「这位你多半也听说过,郭解郭大侠,那些是郭大侠的兄弟。」
陶弘敏本来被蔡爷那身打扮闪得眼花,听到郭解的名头,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起身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原来是郭大侠,久仰!久仰!我叫陶弘敏,跟程爷一样做生意的。我从小就仰慕郭大侠,铁肩担道义,布衣傲王侯……」
「寒暄的话咱们先省省,」程宗扬打断他,「改天腾出时间,专门让你说个够。你先说说,怎么会在这里?」
「还用说吗?你瞧我这倒霉样……」陶弘敏仰天长叹,「被人坑了啊。」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陶弘敏道:「两年前,太平道的人找到我,想借笔款子。我对他们神神鬼鬼那套没兴趣,就回绝了。谁知他们找到总商会,商会出面,让钱庄给他们放了笔款子。一来二去,也算熟了。两个月前,他们来谈一笔大生意,你猜是什么?」
「刘建。」
陶弘敏抚掌道:「程兄果然通透!没错,就是刘建。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我们晴州商会在汉国吃了无数苦头,吸血最狠的,就是吕氏。眼下有机会扳倒太后,肯定不会错过。」
「坦白说吧,刘建交结宗室,是我们出的钱;招揽门客,是我们出的钱;收买眼线内应,是我们出的钱;兵甲武器,还是我们出的钱;甚至我们还花重金从晴州雇来了三支佣兵团——出物、出钱、出人,我们全都干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得恭喜陶五爷了,一本万利啊。」
「恭喜个屁!」陶弘敏咬牙切齿地说道:「刚拿下永安宫,刘建那混帐就翻脸了!」
「哦?」
「太平道那帮妖人趁我们不备,突使杀手,要不是楚伯舍命相护,我也逃不到这里。」
程宗扬这才留意到,那伤者蒙面巾下露出的胡须略显花白,已经上了年纪。
「楚伯是我们陶家的世仆。他行事周全,事先花重金买通了宫里的内侍,得知有条暗道可以藏身,算是留了条后路,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会碰上程兄和郭大侠。」陶弘敏摊开双手,「我这边已经说完了。程兄你那边……你要不说,我绝对不问,只要你别把我灭口了就行。」
「我这边也好说。」程宗扬道:「跟你一样,我也做了笔生意,只不过投的是长秋宫。」
陶弘敏沉默片刻,叹道:「程兄这生意独辟蹊径,眼光胆识别具一格……小弟佩服。」
「别佩服了,我还没说完呢——跟你一样,我也亏大了。」
「怎么回事?」
程宗扬一边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一边道:「长秋宫出事了——要不我会找到这里?」
陶弘敏一点就透,「你是……打算翻本?」
「陶兄呢?」
「我?」陶弘敏苦笑道:「我是一赔到底,想翻本都没机会了。」
看来陶弘敏对长秋宫的变故并不知情。他要面对的局势与自己完全不同,自己只要能救回赵飞燕,这生意照样有得玩。而陶弘敏是押下的筹码自己反水,根本没有翻盘的希望。
「陶五爷有没有想过,假如换换筹码呢?」
陶弘敏凝视着他。
程宗扬不再兜什么圈子,迳直问道:「晴州的雇佣兵听你的吗?」
「你是说……」
程宗扬张开双臂,「长秋宫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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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景福殿。
刘建一手按着天子剑,正焦急地绕殿疾走。接连数日未曾合眼,他却毫无倦意,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病态的亢奋。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刘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原本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都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刘建忽然停下脚步,「你就是张恽?」
「正是奴才!」张恽「呯呯呯」一连磕了三记响头,直磕得额头见血。
作为俘虏,张恽被带进北宫时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此时,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二十年来,太后就是他们头顶唯一的天。眼下,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天。
张恽不敢相信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居然会失势,可刘建一路直驱入宫,直到踏进与永安宫毗邻的景福殿,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知道太后早已颁下懿旨,称江都王太子刘建人品贵重,德才兼备,可继帝位。同时宣布太后本人将移居长信宫。张恽怀疑懿旨是伪造的,但这比懿旨是真实的更可怕。懿旨为真,则太后尚在,假若连懿旨都是假的,太后只怕……
想到此节,张恽又用力磕了几记响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讨得一丝生机,张恽不在乎给刘建再多磕几个头。
刘建「咯咯」笑了两声,声音急促而空洞,殊无喜意,更像是夜枭在林中的鸣叫,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服侍过两朝天子的老人了……唔,有功之臣。」
张恽以头抢地,泣声道:「奴才不敢!」
有功之臣?开什么玩笑!自己有功也是为太后办事的功劳,在天子面前不仅无功,反倒有罪。圣上这么说,是嘲讽还是记恨上自己了?
刘建又「咯咯」笑了两声,笑得张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环佩轻响,一股香风飘进殿内。
张恽身上一轻,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终於消失。劫后余生,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背后全是冷汗。
太子妃成光款步进殿,她一手捏着鲛帕,红唇紧紧抿着,紧张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丝喜意。
刘建急切地问道:「如何?」
成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建先是愕然,旋即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
成光嫣然一笑,然后屈膝跪地,双手捧起酒樽,举过头顶,娇滴滴道:「臣妾为天子贺。」
刘建接过酒樽,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他原本并没有太多念头,来到北宫之后,才得知那位事事处处算无遗策,犹如鬼神的仙姬这次竟然吃了大亏。
仙姬挟持太后,随即鸠占鹊巢,隔绝内外,只留下几名信奉太平道的内侍传递诏令。然而不久之后,那些内侍便传讯说宫内生变,但语焉未详,只说遭到吕氏暗藏在宫中的死士突袭,死伤惨重。
听说永安宫还有刺客,刘建更不敢轻易涉足,於是选择景福殿驻跸。他放心不下,专门打发成光前往永安宫探听虚实。那几名内侍不知内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成光,如遇救星,赶紧过来请示。成光在寝宫内只看到满地屍首,不但那位仙姬不知所踪,连平日出面联络各方的齐仙子也踪影全无。
天意!简直是天意!刘建欣喜欲狂,自己早已对那位仙姬忌惮无比,只是为了帝位,不得不虚与委蛇。随着帝位越来越近,自己心下的忌惮越来越深,一想到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仙姬,便如同芒刺在背,坐卧不安。谁知天降鸿福,紧要关头,给了自己一个摆脱桎梏的良机,果真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刘建心潮起伏,一时觉得最好让那位仙姬与太后都死个干净,一时又觉得就这么让她们死了,未免可惜……
刘建举樽一饮而尽,然后将金樽往地上一摔,「传朕旨意!先帝失德,海内动荡。跳踉之徒,犹举螳臂。朕已命中大夫魏疾讨之!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