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降的乱军在刘建军的押解下,分成两列,鱼贯而入。这些残兵败卒一个个垂头丧气,心怀忐忑,神情间难掩仓惶。
投降的吕氏乱军有一千六百余人,包括射声军和卫尉军的残兵,以及左武第二军一千余人,其中一半都带着伤。
也不知道是刘建军获胜之后过於轻率,还是看管者对这些失去首脑的俘虏太过放心,这一千余名俘虏只是缴械,锁链脚镣一概皆无,连手都没有捆,就那么空着手被押解到长秋宫前。
霍去病对自己的胆量颇为自负,可陡然见到一千多壮汉涌过来,也不由得挺直身体,一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直到看清他们手无寸铁,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并不怕刘建翻脸。玄武、白虎两门都在自己一方手中,刘建敢动手,正好给了自己反击的口实。刘建击败吕氏,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毫无根基,就以他所倚仗的大军而言,只要自家族兄一出面,保证一半人会当场倒戈。
要不要先发制人呢?霍去病手指轻叩着瑶光剑,心下默默盘算。
金蜜镝一手握拳,在膝上摩挲了片刻。谋逆属於第一等的大罪,这些军士作为从犯,按例应当一律斩首。可他久历军伍,知道这些军士哪里有什么谋逆的心思?无非是身为军卒,听从主将的吩咐,奉命行事而已。如今胜负已分,作乱的首恶葬身火海,这些军士随即缴械,毫无反叛之意,就像现在,明知前路未卜,也绝无异动。
金蜜镝目光从一众降卒脸上扫过,不由握起拳头,按在唇上低低咳嗽几声。这些都是汉军精锐,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白白处死,於心何忍?
苍鹭也不催促,只神色从容地立在一旁,显示出过人的耐心。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被俘的军士才被尽数带到,在长秋宫前整齐排成一个方阵。接着几名将领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经过连日来的厮杀,乱军中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剩余的自知难逃一死,大都在吕巨君自焚时选择同归於尽。此时幸存下来的多是些普通士卒,军官寥寥无几。
最前面是一名头戴金冠的英俊少年,被军士押上来时,他还有些不服气,让人在膝弯踹了一脚才跪下来,嘴里还在抱怨,「绑得太紧了!」
「小将军虎狼之姿,」苍鹭两眼望着空处,口中轻飘飘说道:「缚虎安得不紧?」
吕奉先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服,昂着脖子叫道:「要不是你使诈,你根本打不过我!」
苍鹭望着天际低垂的彤云道:「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一柄方天画戟所向无敌,堪称天下无双,自然不把我等这般庸人放在眼里……」他回头瞟了霍去病一眼,「只可惜有勇无谋。」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吕奉先叫道:「先把我解开!」
被押解来的降卒太多,吴三桂与刘诏等人也赶来压阵,听到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这小家伙的身手他们也领教过,说句天纵其才也不为过,可这脑子咋长的?他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呢?
霍去病忍不住笑了起来。
吕奉先恼道:「你笑个屁啊!」
「好好好,我不笑了。」霍少病扬声道:「来人啊,给吕少爷解开。」
吴三桂跨前一步,「霍少,这不合适吧?」
中常侍唐衡也低声提醒道:「少将军,缚虎容易纵虎难。」
「你们不是吧?」霍去病奇道:「难道还真把吕家斩尽杀绝?」
苍鹭道:「少将军以为呢?」
「滚!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霍去病一声虎吼,斥退那个不长眼的草民。随即收起怒色,向金蜜镝拱手说道:「金车骑,吕冀等逆贼虽然作乱,但吕氏传承数百年,忠臣贤士累世不绝,岂能一概杀之?何况吕氏世称后族,牵连极广,单是吕奉先这小子,他姊姊是代王妃,姑母是燕王后,姑祖母是河间王太后,嫡祖母是阳阿公主……」
霍去病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外人可能不了解,但金蜜镝想必知道这位阳阿公主——传闻长秋宫那位皇后就出自阳阿公主门下!霍去病还知道,这传闻不但是真的,而且长秋宫那位皇后对阳阿公主颇为感激,每逢年节寿诞均有致礼。想杀吕奉先?你先问问皇后答不答应!
方才那刁民语带挑拨,还想挑起自己对吕奉先的嫉妒,他懂个屁!自己的霍家同样与阳阿公主关系极深,自己与吕奉先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打小没少欺负他。要不是自己被族兄一脚踢去了皇图天策府,吕奉先这小子现在还在自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呢。
大汉立国以来,帝室与吕氏就累世联姻,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别说外人,就是刘氏与吕氏自家,不查玉牒宗谱也理不清楚。数百年下来,各种亲上加亲,两家血缘早已经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可以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像吕奉先这种的,本身与一堆诸侯结亲,又是阳阿公主嫡孙。长秋宫看在阳阿公主的面子上,怎么也得留他一条性命。而太后吕雉因为赵飞燕的缘故,对阳阿公主私下多有不满,但吕奉先又姓吕,正经的吕氏族人,极得吕雉喜爱。跟自己呢,又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
相比之下,刘建一个远支宗室,别看他是江都王太子,姓的是刘,可比起吕奉先来,两人在刘、吕、赵、霍诸家眼里,真不一定谁亲谁疏。
金蜜镝开口道:「吕奉先,你为何谋逆?」
「我才没有谋逆!」吕奉先梗着脖子道:「是刘建谋逆!我奉命平叛!」
霍去病放声大笑,「这事儿闹的……哈哈……怎么说呢?」
随行的一名内侍指着吕奉先的鼻子,厉声喝道:「放肆!」
「你也滚!」霍去病一脚把他踹翻。
那内侍趴在地上,气得直哆嗦,「你!你!你要造反吗?」
霍去病握住剑柄,然后一道寒光从鞘中脱出,只轻轻一挥,就将那内侍的脑袋斩了下来。
场中万籁俱寂。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派来的内侍横屍当场。霍去病提剑微微一甩,几滴血珠从如水的剑锋上滑落,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入鞘中。
一行鲜血溅在苍鹭衣角上,他仿佛没看到同伴身首异处,神情丝毫不变,只盯着那柄瑶光剑,眼也不眨地说道:「既然说了由金车骑处置,是杀是放,将军一言可决。」
霍去病道:「你不用拿话来套我们。他们的生死你作不了主,金车骑也作不了主,如今能作主的只有一位:长秋宫,赵皇后!」
徐璜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才隐约品出点滋味。霍去病力保吕奉先,一方面是两人的交情,另一方面则是溯本正源——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攻打长秋宫是谋逆,可攻打刘建算什么谋逆?要不是眼下大伙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霍去病就差明着说刘建也是谋逆的乱党了。
徐璜心头一阵激动。程大行去了北宫,一直没有传回消息。好不容易得知永安宫大局已定,传诏的却跑到刘建军中——显然在北宫的争夺中,刘建一方占了上风。
刘建接连拿到玉玺、虎符,又抢先控制住永安宫的太后,眼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宗室大功告成,风头一时无两,徐璜几乎都已经绝望了,可没想到一直没有明白表态的霍少会突然站出来,当众跟刘建顶上。
短短一会儿工夫,徐璜忽惊忽喜,心情大起大落,忽而跌入谷底,忽而绝处逢生,真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直到此时,他才捋清霍去病态度转变的关键:太后吕雉!
霍子孟虽然在程大行的劝说下,遣羽林天军入宫,但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直到确定太后失势,霍去病才毫不犹豫地亮明态度:站在长秋宫一方,跟刘建对着干!霍氏可以接受长秋宫,甚至可以接受吕氏,但绝不能是刘建!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天子秉政之后,吕冀虽然跳出来与他争权,但太后吕雉余恩尚在,霍子孟纵然偏向长秋宫和定陶王,也不愿与太后针锋相对。如今吕氏失势,霍子孟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想明白这一层关节,徐璜顿时有了底气。刘建此时看似风光,实际上只是一个泡影。霍子孟与金蜜镝一旦联手,朝中大臣几乎都会站在他们一边,刘建倚仗的一帮家奴,在这些朝廷重臣面前,只是笑话!
徐璜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起身喝道:「刘建竖子,岂能为君!」
霍去病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班阉竖虽然能力不咋样,眼力劲儿没得说。特别擅长察颜观色,见风使舵。
苍鹭对他的喝斥安之若素,倒是他身后几名护卫目露凶光。
身后脚步声响,徐璜扭头看时,却发现是原本驻守白虎门的羽林天军。为首一名羽林郎抱拳禀道:「末将奉金车骑军令,移防长秋宫!」
霍去病陡然变了脸色,盯着苍鹭道:「你这刁民!竟敢使诈!」
一直面无表情的苍鹭唇角微微挑起,苍白的面孔就像解冻的湖面荡起涟漪,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兵者,诡道也。」苍鹭安静地说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谓兵不厌诈……」
霍去病拔剑往苍鹭斩去。苍鹭身后一名护卫抢上前来,拔刀挡格,另外一人扯起苍鹭,往后疾退。
苍鹭长吸一口气,然后露出一脸惊容,失声叫道:「金车骑!你居然要把这些降卒杀光!当真是胡人余孽!豺狼成性!兄弟们!要想保命的,快跟我走!」
场中的降卒本就惊惧不已,闻言立刻骚动起来。
吴三桂、刘诏、唐衡、徐璜等人齐齐变了脸色。长秋宫的守卫全加起来也不过四百来人,单是在场的降卒就有守卫的四倍,一旦大乱,必成大祸。
霍去病勃然大怒,反手绰起一根长矛,振臂一掷,直取苍鹭心口。
苍鹭身边那名护卫大吼着挥出一拳,硬生生将坚木制成的长矛砸成一团纷飞的木屑。?
吴三桂飞身上前,试图截住苍鹭,却被苍鹭身边的佣兵团用劲弩逼开。
混乱中,金蜜镝声音响起,「老夫金蜜镝!听我号令:伏地者免死。」
金蜜镝声音并不高,但雄浑有力,沉稳异常,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短短几个字立收奇效,降卒的骚动停滞下来,不少军士依言伏在地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时,场中血光乍现,混在降卒队伍中的刘建门客拔出暗藏的兵刃,在人群间大肆砍杀。
长秋宫前原本就诸军混杂,除了期门武士、宫中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还有投诚的卫尉军,以及长水、中垒、步兵、虎贲等投奔来的北军士卒。此时又加上刚刚移调过来的羽林天军和押解来的降卒,局势更是混乱不堪。
混乱中,几名降卒一边大叫「将军救命!」一边朝金蜜镝奔来,甫一接近,就露出狰狞之色,悍然行凶,试图刺杀金蜜镝。
羽林天军刚刚赶来,见状只当降卒作乱,纷纷拔出长刀,准备加入战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不得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