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吧,老宁是死不了。”高智商道:“那帮狱卒都是些缺德透顶的家
伙,说话那叫个难听,我在旁边听着脸皮都发烧,可人家老宁不急不恼,连眉头
都不皱一下,权当是驴叫唤,那脸皮——比我都厚!”
这听着像是骂人的话,可小兔崽子用羡慕的口气说出来,怎么听都是真心佩
服,恨不得自己也有那么一副百炼成钢的脸皮才好。
“他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旁边有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难得你来看我。可惜
我辜负圣上恩德,跟那些商贾来往,实在是大错特错,如今后悔不已,只能安心
坐牢,以赎前罪……’大致就这些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宁成这话似乎是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商贾来往太密切,
要赶紧斩断联系。可这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对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俩钱铢。我本来说下次给他捎几个金铢银
铢,在牢里慢慢花,可他不要,就要铜铢。我找了半天才给了他两个。”
宁成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物价飞涨,两枚铜铢顶多也就能买个烧饼——在牢
里恐怕只能买半个,还是别人吃剩下的那种。
“宁成那边,你多留点心,”程宗扬道:“天气凉了,给他送几件御寒的衣
物。跟诏狱的人多走动,别让人欺辱了他。”
眼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往后……若是天子无事,宁成恐怕就出不来
了。若是天子出事,吕家也没理由放过他,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自己能做的,
无非是尽人事,看天命了。
…………………………………………………………………………………
“小心,这车有点高。”
程宗扬抬起胳膊,让赵合德扶着下了车。
这一晚的风波,倒没有影响到赵合德,只不过要与姊姊见面,小丫头也没怎
么睡好。
蔡敬仲的私宅静悄悄的,上次见过的门客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苍头看门。
看到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老苍头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送钱去东市,最里边
的戍字号就是。这里不收。”
程宗扬莫名其妙,“送什么钱?”
“买土的钱啊。每月五分息,十贯起算,月底结清。这会儿都午时了,你赶
紧去吧。运气好的话,能排上号,赶在宵禁前就买到手……”
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懂。自己只顾着忙生意,压根儿
没想到蔡爷早就玩大发了,别人借钱都跟孙子一样,他倒好,借钱借出了名号,
借出了排场,借出了威风。如今专门在东市开了一家戍字号,每日里门庭若市,
请来的几个朝奉天天数钱数到手软,那些门客全都去帮忙了。
之所以程宗扬没听到动静,是因为他只盯着商贾,蔡爷的生意是全面撒网,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不拘大小,有钱就收,其中商贾的占比微乎其微,大头除
了宫里的太监,就是出身清白的良家。
由於跟商贾的关系不大,连算缗令也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分毫。至於蔡爷借
了多少钱,根本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戍字号信誉卓着,结息痛快无比,说五分
利就五分利,一文钱都不少。每到月底,来取利息的队伍能排出去一里多地,发
出去多少同样没人知道,反正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对蔡常侍交口称赞。
程宗扬脸都黑了,这死太监,真能作啊!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程宗扬道:“昨天约好的。”
“哦,找主家的啊。”苍头仔细看了一眼,终於认出他是曾经来过的那位程
公子,“主人在宫里还没回来,进来吧。”
昨晚一场乱局,今日才是最忙的时候,以蔡爷的大能,轻易也不好脱身。程
宗扬带着赵合德入内,耐着性子等候。
谁成想,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一直过了午时,不仅死太监杳如黄鹤,赵飞燕
也没有找到时间出宫。
程宗扬如坐针毡,几次让人打听,蔡敬仲都回复说着实走不开,反正只是借
用自己的宅院,让他随便用,等自己忙完,再专程与他商量。
长秋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天子一大早就去了宫里说起限田令的事,显然得
意非凡,还安抚皇后说,赵氏封侯之事就是这几日,让她安心再等几日……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这边满头是火,天子居然还有心情专门跑去跟老
婆吹牛逼?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程宗扬几次想走,但看到赵合德央求的眼神,话到嘴边也只能吞了回去。
罢了,反正要送她走,她们姊妹下次见面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了,就再忍忍好
了。倒是赵飞燕,天子若是出事,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让她也逃?开玩笑呢。汉国的皇后啊,她要是逃走,整个汉国都得疯。难不
成让她给天子殉葬?那也太冤了吧!若是在宫里苟延残喘……程宗扬想起北宫那
些失去靠山的前代妃嫔,心里就不由一颤。赵飞燕若是落在吕冀手里,还不如死
了干净。
时间一拖再拖,从辰末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申时,等了将近四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将暗,才有一辆车来到门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便看着赵飞燕戴着面纱,穿着一件宽大的丝袍,在江
映秋的服侍下下了马车,不言声地进了房间。
人家姊妹要说私房话,自己总不好在旁边盯着,程宗扬从房间里出来,对江
映秋道:“宫里情形如何?”
江映秋道:“宫里倒无异样,只是几位中常侍勤勉了许多。”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算作作样子,
也得装得勤勉些,这时候若是连个眼力价都没有,被人收拾了也只能算活该。
不过这么大的风波,几位中常侍只倒了一个不沾边的吕闳,其中的不祥之兆
愈发明显。单超、具瑗、唐衡、左悺等人,想来与徐璜一样,也在吕家的必杀之
列。如今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风险,一点警惕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聚在宫里,万
一被一网打尽……
别人不说,徐璜自己还是要保一保的。要不要给他捎个信呢?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江映秋道:“若是见到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间,我
去见他一面。在宫外。”
“是。”
姊妹俩说了很久。蔡敬仲这里的房间不是专门布置的静室,传出的声音虽然
不大,但对程宗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刻意去听,不过零零碎碎也听了几耳
朵。大致上是赵飞燕劝妹妹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去临安,路上紧跟着卓教御,要
照看好自己。
“你性子和善,脾气也好,断不会惹出什么事来。”赵飞燕轻声道:“我就
怕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肯说。太乙真宗和卓教御的名声都是好的,姊姊不在你身
边,万一有事,你就对卓教御,或者程公子说,千万不可自己忍着。”
“可是……”赵合德声如蚊蚋地说道:“他说……我是他的小妾……”
“程公子为人是好的,他那么说,只是给你解围。”
“可是……”赵合德鼓足勇气道:“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程宗扬差点儿气了个倒仰,什么叫好奇怪?哪里奇怪了?我就是多看了你两
眼,难道也是错吗?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你这是什么心态?太自私了吧!
赵飞燕思忖半晌,最后幽幽道:“你还是多跟着卓教御吧。”
“可是……卓教御……”
赵合德心思敏感,早已看出卓教御与那位程公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这
话怎么好对姊姊开口?
赵飞燕道:“卓教御怎么了?”
赵合德终於还是没说出来,她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程宗扬在外面听得生气,哪里知道人家小儿女的心思?赵合德方才的话并不
是向姊姊告状,而是委婉地向姊姊吐露心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极不容
易了。
赵飞燕岂能看不出妹妹的心思,但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自家妹妹虽然动了
心,但自己听说那位程公子已经谈婚论嫁,不久就要娶新人过门。难道真让自家
妹妹去给人做小吗?看看宫里那位“赵昭仪”就知道,自家妹妹若是入宫,所受
的宠爱绝不在她之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舍得让妹妹进宫,给天子做小,何况
是买了官当的商贾呢?
再说了,那位程公子她也是知道的,内宠极多,自家妹妹虽然美色无双,但
要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地去争宠,实在不是她能做的。说到底,那位程公子只是
一位能够提供保护的庇护者,绝非自家妹妹的良配。
赵飞燕伸手将妹妹揽到怀里,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梳,慢慢帮她梳理着长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无须太过担心,姊姊终归还是大汉的皇后。程
公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只要自己还是皇后,那位程公子总会善待妹妹。赵飞燕也只能如此祈望了。
至於将来,只能看能不能找一户好人家,托付妹妹的终身。
“都是姊姊没用,护不得你周全……”赵飞燕说着,不由泪如雨下。以妹妹
的姿色,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呢?说来还是自己连累了她。
“阿姊……”赵合德伸手抹去姊姊的泪花。
姊妹俩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才依依惜别。
趁着送赵飞燕出门的机会,程宗扬飞快地说道:“小心宫掖之变。不管出了
什么事,一定要把定陶王带在身边。”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蔡敬仲始终没有回来,那老苍头也没有留饭的意思。眼看快到宵禁时候,程
宗扬也不再等候,乘车带着赵合德回去。
蔡敬仲的宅院邻近南宫,一出里坊,就看到雄伟的阙楼,巍峨的宫墙,远处
的高楼次第点起灯火,宛如璀璨的群星。
看着赵合德惊叹的目光,程宗扬心下微动,吩咐道:“去南宫。”
南宫一半都是内朝官员的公署,只要携带令牌,便不禁出入。程宗扬的常侍
郎正是内朝官职,他在宫门处验明身份,正待入宫,忽然听到一阵吵闹。
一名书生被拦在宫门内,他背着一只包裹,手上还沾着墨迹,显然是在兰台
抄书耽误了。
为首一名军士道:“你以为宫里就跟你家院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会儿已经宵禁了,宫门禁止出入,这规矩你都不知道?”
那书生指着程宗扬道:“他凭什么能进?”
“人家是内朝官。说不定有紧急军情,要面奏天子呢?快走!快走!回你的
兰台去!”说着像赶鸡一样把那书生赶了回去。
程宗扬看得摇头,那军士貌似情理充足,其实就是欺负那书生没什么背景。
他入了宫,在司阍处传了口信。不多时,罂奴一脸欣喜地出来,径直请他去
内宫。
“不急,我还带了一个人呢。”
“谁?”
“期姑娘。”程宗扬道:“我带她到宫里看看,也算满足她一个心愿。”
“这好办,”罂奴笑道:“我随身带着昭仪的印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