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笑道:“说到霍少将军昨日献了六十匹马给天子。”
“不是六匹吗?怎么变成六十匹了?”
蔡敬仲道:“有人上书天子,称霍家为家仆购买良驹,私备兵刃,有不臣之
心。霍大将军得知之后,勒命霍少将军将所选马匹尽数献予天子。”
程宗扬笑道:“是你上的书吧?”
蔡敬仲吐出三个字,“金蜜镝。”
程宗扬怔了一下,“霍大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啊。”
霍子孟与金蜜镝同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镝上书只会
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以此自污,好远离政治漩涡的中
心。
秦桧却道:“大司马大将军向来连称,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马,却未动霍子孟
的大将军之号,显然是有意拉拢霍大将军,对抗吕氏。霍大将军称病不出,貌似
忍让,实则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吕氏。”
程宗扬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与吕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
出头,吕冀盼着霍子孟识趣,自己辞去大将军一职,霍子孟又装聋作哑,貌似两
边都不得罪,其实把两边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将军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雏儿,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出来,那么他
这样做,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程宗扬道:“看来……霍大将军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宝天子,肯定不会这么模棱两可。况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贵与
太后吕雉息息相关,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会得到信重。他现在是隔岸观火,静
等着天子与太后分出胜负,甚至很可能已经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后。
秦桧道:“主公今日入宫,不知天子何事召见?”
“一点破事。”程宗扬道:“你去通知毛延寿,让他准备一下,明日……后
日,去昭阳殿为昭仪画像。”
秦桧应诺一声,出门安排。
蔡敬仲是聪明人——那智商都变态了。程宗扬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
道:“有一个要紧人物,在金车骑府上。”
他将严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蔡敬仲,然后道:“你有没有办法去见见霍子
孟或者金蜜镝?”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有。”
“两件事:一是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在天子与太后之争中,究竟持什么
立场?二是这个严君平,他手里很可能拿了一大笔钱,对江州,尤其是对咱们至
关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见面吗?”
“你有办法能见到本人当然最好。我担心,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如
果能确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过。”
蔡敬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程宗扬一直送到门口,只见蔡敬仲从门旁拿起
一顶斗笠戴上,然后推开门,就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样,融入芸芸众生
之中。
延香过来帮他解开冠带,程宗扬连忙摆手,“别!别!这种活我自己来。”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扬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们商会只有伙计,没有奴才。”
延香低头道:“奴婢又不是敖爷……”
程宗扬叹道:“亏得老敖没在这儿,他要听到这话,心都得碎成八瓣,连拼
都拼不起来。”
延香赧然道:“老爷,你就别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扬笑道:“我跟老敖玩笑开惯了,你别介意啊。说正经的,你要不乐意
老敖,没人强迫你。我把话放这儿——我们商会的爷儿们,你随便挑,只要你们
看对眼,别人谁都管不着。不过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说一句:老敖这人真挺不错,
有身手,心眼儿活,而且还顾家,还有吧……”程宗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
着眼睛道:“身子骨结实——够壮。”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后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跑进内院。
程宗扬哈哈一笑,然后招了招手,“老敖,出来吧。”
敖润探头探脑从厢房出来,讪笑道:“程头儿,老敖可得谢谢你了。”
“别废话,我还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扬虚虚踢了一脚,“快赶车去。”
“好咧!”敖润一边收拾车马,一边道:“还有件事,上午郑公子去客栈,
像是班先生有什么事。”
“是吗?”程宗扬想了想,“先见过江都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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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并没有奉诏,只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询问江都王在京城
居住是否有什么不适?又闲聊了一番京中的趣闻,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态度
诚恳,言辞和蔼,最后客气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辞。
虽然只是闲聊,可大行令此时登门,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谈间程
宗扬根本没有问及江都王身体是否安好——这表明:无论他身体是否有恙,这个
王爵都是辞不掉的;太子刘建想提前继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见状,也借着
天子递来的梯子下了台阶,称自己不日将返回江都,继续为国藩篱。双方的会面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然后由太子刘建出面,亲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对江都王太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登车,还拉着刘建的手殷
殷说了半天的话。这同样是一种表态,由近臣的态度暗示了天子的倾向性,刘建
心领神会,虽然努力抑制情绪,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扬脸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笑意,直到马车驰出里坊,才渐渐收起。他当
然不希望刘建成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勉强作些姿态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对敖润说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栈拜访程宗扬扑了个空,结果程宗扬去班宅回访同样也扑了个
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里,而是在云台书院备考。
吕闳出面逐走江充之后,就再没有人前来骚扰,此时书院内到处都是朗朗的
读书声。
班超闻讯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乔迁新居,贸然到访,是班某失礼。”
“先生客气了,”程宗扬笑道:“蜗居刚开始打理,满院狼籍,难以待客,
实在惭愧。”
班超寒喧几句,将程宗扬引入室内,两人分别落座。班超穿着一身发白的布
袍,手肘处新打了一个补丁,虽然洗得干净,到底难掩敝旧。他手边的木几上放
着一册木简,一方瓦砚,一管毛笔和一柄书刀,简上墨迹尚新。
诏举在际,有志仕途的士子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功课,或是奔走於权贵之
门,争取举荐的名额。班超胸中抱负甚大,希望能找到举荐的门路并不奇怪,程
宗扬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找自己?自己只是个六百石的大行令,离举荐的资
格还差着好几阶。
班超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有开口。程宗扬虽然很敬仰他未来的功
业,但眼下他只是个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的年轻士子,於是主动寻找话题,“听说
这次诏举已经改用纸张,先生为何还用木简?”
班超道:“纸张价昂,在下先用木简练笔。”
程宗扬笑道:“看来先生今次是有意诏举了,先祝先生马到成功。”
班超脸色微红,终於开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阁下。”
程宗扬拍着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不
推辞!”
程宗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别说帮忙了,自己该使绊就使绊,想
尽办法堵住他上进的路子,一定要让这位雄才伟略的大爷碰得头破血流,对朝廷
心灰意冷,对人生充满怀疑。开玩笑,他若诏举得官,被天子打发到塞外开疆拓
土,将来谁给我干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听他答应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说道:“上
次闲谈时,班某听说,阁下与文党前辈相识?”
“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属兰台吗?”
班超苦笑道:“班某只是以抄书为生的末学后进,与掌管兰台漆书的文前辈
不啻於云泥之别……”
程宗扬听他说完才明白,敢情朱老头那个同窗文党文仲翁,在汉国文坛也是
学霸级别的人物。汉国的经卷典籍都是手工抄录,传抄中不免讹误,更因为年深
日久,简册散乱,造成错简,连文字顺序都对不上。再加上汉国学派林立,每一
家都有自己的传承。结果各家学派连典籍都不统一,考试时用哪一家学派的典籍
作为标准,就成了问题。
文党掌管的兰台漆书,是官方召集各家学派,对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后,整
理出来的经籍定本。为示郑重,以漆书写,藏之兰台,因此称为兰台漆书,相当
於由官方认定的典籍标准本。一旦考试中对经典原文产生歧义,都以兰台漆书为
准。
这样看来似乎问题解决了,可兰台漆书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处文
字有十种歧义,兰台漆书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歧
最终都关系到各家学子的仕途。因此总有人想方设法勾结兰台的官吏,对漆书进
行改动,以适合自家的典籍。於是这事就更乱了。
比如六经之一的《书经》,开篇便是《尧典》,文中记载舜帝继位之后,任
命各位大臣,是人类社会开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纪录文献,但文中列举群臣之后,
舜帝道:“谘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后人对着文献一个一个数,有数到二十一的,有数到二十五的,有数到二
十九的,八个字能数出来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无论怎么数,都对不
上二十二这个数。连错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后人无所适从,只能对着文献照录。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议设立石经,把馆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
为钦定的范本,公之於众,既避免人为篡改,也便於文士学子阅览。可朝廷囿於
财力,至今未能施行,只能待之后世明主了。
班超在兰台抄书,当然知道兰台漆书的重要,但以他的资格根本接触不到这
些秘本。不了解漆书的内容,即使把手边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个不起
眼的地方错得干干净净。他找到程宗扬,就是想请文党帮忙,允许他阅读漆书。
程宗扬一听,心里犯起嘀咕:班超应考的是明经一科,我要给他编本假经,
会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这倒是好事啊。
程宗扬正要拍胸口答应,忽然外面一片惊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
快躲!”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宗扬和班超同时站起身,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