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警觉起来﹐旁边眞的有人!他用口型问道:「谁?」
斯明信一言不发地跃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后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伏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视外面的大路。远处一列队伍正从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车马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最前方是一队黑甲朱衣的骑兵﹐他们一手执旗﹐一手提着长戟﹐火红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吕」字。
程宗扬低声道:「颖阳侯不在这个方向﹐车上会是哪位侯爷?」
斯明信默不作声﹐只微微示意。
程宗扬一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车队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正翻着白眼﹐拿着一根破竹竿﹐摸索着前行。不是卢景还会是谁?可他应该是在城中的襄邑侯府﹐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队伍越行越近﹐一队甲士纵马驰来﹐抢先守住鎭口﹐警愓地望着四周。
程宗扬稍微往后退了些﹐避开骑手的视线范围。
队伍里的车舆不下数十乘﹐最华丽的一共五乘﹐位於车队中央。前后两乘是普通的敞开式马车﹐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门客﹐他们不时拱手﹐向主人祈福。里面两乘用硬木做成车厢﹐外面包着厚厚犀牛皮﹐车窗垂着帘子﹐车辆驰过时﹐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似乎是襄邑侯的姬妾的车乘。最中间一辆四轮大车﹐宽及丈许﹐车身用檀木制成﹐车窗包着黄金﹐周围镶嵌着各种珠玉﹐车顶装饰着一株通体赤红的珊瑚树﹐在阳光下宝光四射﹐华丽无匹。
程宗扬赞叹道:「四哥﹐咱们把这车抢过来﹐可就发了。」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车舆四周簇拥着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后是两排徒步的侍从﹐外围还有数队游弋的铁骑﹐就是一只兔子﹐闯进车队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这世上还眞有不要命的。就在车舆前驶过鎭子﹐戒备的甲骑放松下来准备返回的时候﹐一轮弓弦疾响﹐数支利箭飞出﹐射翻了几名甲士﹐车旁的侍从立刻大乱。接着从两边的沟渠跃出几名大汉﹐他们挥舞着长刀闯入车队﹐往中间的车舆杀去。
队伍中惨叫连连﹐却是车舆旁一名军官大声下令﹐那些甲士立刻举起长戟﹐将周围乱跑的侍从不分男女一律刺毙。
剩余的甲士则往后退去﹐牢牢守住车舆。那些大汉的长刀显然敌不过甲士的长戟﹐他们原本准备趁乱引开甲士﹐然后围攻襄邑侯的车驾。但那些甲士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收缩队型﹐寸步不离车舆﹐顿时让那些刺客的谋划成了泡影。
与此同时﹐周围游弋的铁骑迅速冲上去﹐他们在途中已经展开队型﹐将来袭的刺客包围起来。
那名侍立在车舆旁的军官拔剑大喝﹐「前!」
守卫的甲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长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敌﹐不多时就或死或伤﹐无一逃脱。
即使遇袭﹐驭手仍没有勒住马匹﹐车舆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似乎对周围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顾。
车官回剑入鞘﹐对车内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诛。」
片刻后﹐车内有人说道:「很好。」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动﹐一片车轮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万钧雷钧之势从车厢底部狠狠斩入。断裂的车轴从壳脱出﹐一只车轮迸飞起来﹐撞翻了两名甲士。车厢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随着巨大的惯性将路面划出一道深沟。
潜伏在地下的壮汉劈开车底﹐宛如一头猛虎﹐带着纷飞的木屑闯入车厢。刹那间﹐车内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像泉水一样从破碎的车底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的甲士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飞生了什么事。离车舆最近的军官反应最反﹐他一把推开驭手﹐拔剑往车门劈去﹐试图闯进车内。但刚劈了两剑﹐车门轰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从他肩头劈到腰间。
那名壮汉咆哮着抡着重斧﹐锋刃所及﹐坚硬的檀木厢板彷佛纸片般被撕开。车顶歪到一边﹐那株珊瑚宝树坠落下来﹐摔成数段。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整辆大车就被重斧劈碎﹐淌满鲜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车内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来不及反应﹐就被尽数斩杀﹐再无活口。
那壮汉放声大笑﹐「痛快!痛快!」
四周的甲士围拢过来﹐举戟往车中攒刺﹐壮汉旋风般闯出﹐一连砍杀数名甲士﹐所向披靡。在他的冲杀下﹐失去指挥的甲士队形很快变得混乱。他挥斧砍断两支长戟﹐顺势将一名甲士头颅劈开﹐足不停步地往外杀去。
甲士无头的屍身往后倒去﹐忽然身体一震﹐一支长矛毒蛇般从他胸口刺出﹐悄无声息地穿透皮甲﹐没入那名壮汉的背脊。
壮汉狂吼声中﹐回身一斧﹐将那具屍体劈飞半边。屍体颓然倒下﹐露出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来是扶风戴霸戴大侠﹐果然好身手。」
戴霸背上血如泉涌﹐脸上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道:「无耻鼠辈!」
黑衣人狞笑道:「戴大侠自负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寻死路。今日死在我这鼠辈手里﹐戴大侠也该瞑目了。」
戴霸长声道:「戴某斩杀吕冀贼子﹐为天下除害!纵死无恨!」
戴霸挥斧力战﹐又斩杀几名甲士﹐终究寡不敌众﹐被长戟接连刺中。他将两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两名甲士﹐然后盘膝坐在破损的车内﹐放声大笑﹐坦然受死。
「等等!」前面一辆车舆突然有人开口﹐「退下。」
甲士收起长戟﹐潮水般退开。接着车舆的后门打开﹐一名留着两撇美须的俊俏男子从车上跃下﹐一边吩咐侍从举起锦幛﹐将中间几辆车舆围遮起来﹐一边叫来几名黑衣护卫﹐守在车舆旁。
两名姬妾撩起纱帷﹐挂在金钩上﹐车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肥胖男子抚掌大笑﹐「蠢货!以为这点伎俩便能刺杀本侯吗?」
戴霸身上鲜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态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禁目眦欲裂﹐木吼一声﹐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一名戴着铸虎面具的黑衣人从后面掠来﹐一刀从他足后抹过﹐将他的脚筋齐齐切断。戴霸轰然倒地﹐身上数处伤口同时溅出鲜血。
吕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丢了本侯的马匹﹐本侯不与他一般计较﹐只让他赔偿五千万钱﹐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万!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眞是世间少有!」
「吕冀!你这个阴毒贼子!讹诈不成﹐竟然诬陷我家主人!」
吕冀哂道:「看来你家主人在狱里还没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杀本侯﹐好大胆子。」
戴霸吼道:「戴某此举乃是为苍生除害﹐与家主无关!」
「你以为本侯会信吗?」吕冀喝道:「来人啊!废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牢里!」
「吕冀狗贼!」戴霸厉声道:「有种杀了我!」
「你们这些游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吕冀道:「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官府变卖一空﹐所得十万金铢﹐尽数抵偿本侯马价。至於其他……奏宫﹐查出来了吗?」
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经查明﹐其母原是我吕氏婢女﹐多年前从主人库中偷盗白珠十斛﹐逃亡扶风﹐现已捉拿归案﹐重新纳入奴借。其家产变卖已尽﹐尚欠白珠数斛﹐请家主准许﹐以其女偿还。」
吕冀手一挥﹐「准!」
黑衣人用尖刀刺进戴霸肩窝﹐废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骂﹐最后被打碎牙齿﹐强行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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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重新开始行进﹐程宗扬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不由错愕﹐本来在他旁边的斯明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却有一个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一动不动。
程宗扬暗道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袭﹐门下的扈从肯定会追查周围是否还有刺客的同党。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时早就被襄邑侯的手下围住了。
程宗扬刚准备从屋上下来﹐又赶紧停住。两名黑衣人并肩过来﹐其中一个说道:「施十三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旁边那名黑衣人低声道:「小心些﹐说不定还有刺客。」
黑衣人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四周﹐却没注意到他的同伴话音刚落﹐就被一柄弯钩从后钩住脖颈﹐悄无声息地切穿喉咙。
弯钩切入的角度冷静而又准确﹐力道更是精细之极。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瞬间变得灰白﹐由於钩锋是斜着向上﹐喉咙鲜血没有飞溅﹐而是顺着他的脖颈淌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说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瞎眼的乞丐举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门上。黑衣人颅骨尽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后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钩﹐提起最初那名黑衣人﹐轻烟般往鎭后掠去。卢景向程宗扬打了个手势﹐「走!」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刚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专门留的活口﹐难怪自己没有感受到死气。他从屋上跃下﹐三人绕了一个大弯﹐一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呼了口气﹐「五哥﹐你怎么会从山里出来?」
「还不是吕冀那小子。」卢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门人打听﹐说他去了菟苑﹐不在府中。我刚摸到地方﹐他的车马又出门要回洛都。」
程宗扬笑了两声﹐问道:「那个胖子就是襄邑侯?」
「没错。」
「他的苑林也在北邙?」
「 看到那座楼观了吗?」卢景用竹杖挑开枝叶﹐指向远处山顶上一座高楼﹐「从那里往西﹐就是他的苑林。」
「看起来挺大啊。」
「一般吧。」卢景道:「东西六十里。」
「六十……里?」程宗扬叫道:「这也叫一般?」
「没见识。」卢景对他的失态嗤之以鼻﹐「吕家最大的一处苑林﹐从荥阳直到弘农﹐南北三百黑﹐东西六百里。」
程宗扬彻底无语了。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还能叫苑林吗?面积都赶上一般的国家了。吕氏这后族眞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将捉来的黑衣人拍醒﹐两人搭𣛟多年﹐配合默契﹐卢景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清醒过来﹐随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门下宾客!」
卢景哂道:「什么宾客﹐不就是狗腿子吗?」
黑衣人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连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灭族之祸!」
「眞猖狂啊。」卢景摇了摇头﹐「听清楚: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面带冷笑。
「我数到三﹐」卢景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二……」
不等他数完﹐斯明信翼钩一挑﹐划开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后钩锋钩住他肘下﹐转了半圈。
黑衣人牙关「格」的咬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但紧接着﹐他眼中的杀气就变成了恐惧。
斯明信根本没停﹐把他肘下的皮肤浅浅切开﹐然后手指伸进他的伤口﹐扯住他的皮肤往下剥去﹐动作又快又稳﹐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剥的不是皮肤﹐而是一只手套。
黑依人眼珠险些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皮肉像剥手套一样剥开﹐一直剥到腕间﹐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络血管全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来。
「三!」卢景这时才数完最后一个数。
「施十三!」黑衣人惨叫道:「我叫施十三!」
卢景一点都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什么的?」
「襄邑侯门下死士……别剥啦……嗷嗷……」
「平常都干些什么?」
「杀人!杀人!」
「杀什么人?」
「侯爷的仇家!」
「你杀过谁?」
「宛城令!吴树!」
「为什么杀他?」
「他杀了侯爷的门客!」
「初九夜间﹐你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张大嘴巴﹐舌头像打结了一样。
卢景盯着他﹐「初九夜间––吕冀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嘴巴哆嗦起来。
「一……」
「上……上汤!」
程宗扬耳朵早已竪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
卢景慢慢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着﹐似乎对吐露的信息极为挣扎﹐忽然地舌头一吐﹐牙关猛地咬紧。
他这一下全无征兆﹐卢景与斯明信同时出手﹐却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经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施十三口中鲜血狂喷﹐眼睛狠狠盯着三人﹐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舌头已经断﹐即使这几个狂徒手段再毒辣﹐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死士……」卢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