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体已经收殓过﹐其他东西又被一烧而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卢景拍了拍手﹐指着火场道:「大门在北边﹐沿路是一道土坯墙﹐东边是牲口棚西侧是两间通铺﹐南边两间是上房﹐但不光是住人的。」
「不只是住年?还有什么?」
卢景从灰烬中拨出一只倒扣的瓦盅﹐揭开来﹐里面是几粒被烧得发白的骨制骰子﹐稍微一捏﹐就化为碎末。
「赌场?」
「消遣罢了。」卢景拍了拍手﹐「在脚店住宿的多是穷人。像这样的通铺﹐一夜只要十文。若不是此处紧邻大路﹐颖阳侯未必会路过。」
程宗扬指着角落里气味最呛人的一片﹐「那是什么地方?臭得要死。」
「溷厕。」
「厕所?厕所里面怎么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跟烧焦的肉一样呢?」
「那是猪。」
「有古怪!」程宗扬叫道:「猪怎么跑厕所里面了?」
卢景翻了翻白眼﹐「溷字里面就有豕。」
「猪圈跟厕所在一块?我干!」
粪坑上烧死的猪﹐难怪这地方会臭得可怕。
卢景对他的震惊嗤之以鼻﹐「少见多怪。」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捂着臭子道:「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八月初九和长兴脚店﹐眼下连店铺都烧光了﹐还怎么找?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啊。」
卢景道:「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
「问话。」
年轻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脸色又青又黄。
烙饼的妇人忍不住道:「找到了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开﹐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敢问大姐﹐脚店前几日可有客人?」
「孙老头的脚店离鎭子远﹐还隔着树林﹐平常有人进出鎭上也看不到。」
「脚店平常住的都是什么人?」
「那我们可说不准。」妇人道:「孙老头脾气古怪﹐平日里跟鎭上的人也不来往﹐要不怎么会一个人把脚店盖到鎭子外面?话说回来﹐他脾气虽然古怪﹐人却不坏﹐没想到遇上这等祸事……」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他神情越来越惨淡﹐不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初八……不对﹐是初九夜间。」年轻人道:「那些脚夫走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到鎭上多半是半夜。」
妇人想了半晌﹐「那天晚上我们家狗子跑出去玩耍﹐饭都凉了还没叵来。我让他爹去找﹐他爹不肯﹐我跟他爹吵了一架。我出来找狗子﹐好像看到有人出了鎭子﹐往孙老头的店里去…?」
年轻人连忙道:「是不是个老汉?」
妇人摇了摇头﹐「不是。是个书生。我看见他找了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只好又折回去。」
「大姐可记得他什么模样吗?」
「天都黑了﹐哪里看得清楚?倒是背了五张琴和一只木桶﹐古古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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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颠簸﹐赶回洛都。程宗扬道:「还有一个可能﹐万一那书生是从洛都离开的呢?现在说不定已经出了汉国了。」
卢景道:「那书生一路上找了几家客栈﹐又折返回去。长兴脚店在上汤最西端﹐他若是从洛都出来﹐若是由东往西问过来﹐用不着折返。因此只会是从西往东﹐往洛都方向走。他先遇见长兴脚店﹐觉得不满意﹐又往鎭上找。但鎭上的客栈都已住满﹐只得折返回去。这才合情合理。」
程宗扬点点头「有道理——那你准备怎么找?去太学把三万学子的名单要过来﹐一个一个问?」
洛都人口超过百万﹐单一个太学就有三万来自各地的学子﹐整个洛都所有书院加起来﹐游学的士子不下五万。想从其找出一个外地来的书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些﹐更像是从一堆洛都梗米中挑出一粒上汤种植的米粒来。
卢景敲了敲车厢﹐「去槐市。」
蒋安世应了一声﹐驱车驶入广阳门。
「那书生徒步赶往洛都﹐家计想必平常﹐一次背着五张琴﹐就是送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只会是用来贩卖。」
「那我们该去洛都九市啊?」
「洛都的学子贩卖物只在槐市「」
程宗扬翻出自己的纸条﹐「槐市?没有啊。?」
卢景道:「槐市不在九市之列﹐每逢朔望﹐各地的学子都会云集在太学附近的槐林之中﹐售卖自己从本郡带来的各色物品﹐尤其乐器、土产为多。那书生既然带着琴来贩卖﹐那只木桶里装得多是蜂蜜。」
程宗扬抬扛道:「为什么不能是油?是酒呢?」
「一桶蜜能换五桶油十桶酒︰换你背哪个?」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道:「你刚不是说槐市朔望才开吗?今天还不到十五呢?」
「那书生也没赶上初一。少不得来看看运气。」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驶出洛都城南的开阳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大路上。片刻后﹐马车停下﹐程宗扬透过车门的细竹帘﹐看到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蒽的树林﹐路边竪着一块半人高的下马石﹐禁止车马驶入。
卢景手脚麻利地换了件旧衣服﹐青布的衫子﹐袖口满是油迹﹐再加上唇边黏的两撇小胡子﹐活脱脱就像个走街串巷的小贩。
程宗扬笑道:「五哥﹐你这衣服眞够省的﹐自从做好就没洗过吧?」
「总换新衣才惹人生疑呢。来吧!」卢景跳下马车﹐往林中走去。
林中全是树龄超百年的老槐﹐遮天蔽日﹐虽然是中午﹐也不觉炎热。由於不是开集的时候﹐林中行人寥寥无几﹐但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槐下碰碰运气。比起其他市集﹐太学的槐市要安静得多。那些学子在槐下铺开草蓆﹐摆着自己的货物。他们摊位上摆的物品都不多﹐但货色全无重复﹐充满地方特色。有些还鼓琴弄瑟﹐自得其乐﹐硬是把一个市集弄得像博览会一样雅致起来。
琴声悠悠传来﹐林中愈发显得幽静。忽然一个人声音唐突地打破宁静﹐「便是你!上次卖我桂枝蜜竟然惨假!」
学子们都皱起眉﹐往那个恶客望去。
一个满袖油的小贩拉住一名学子的袖口﹐气势汹汹地叫嚷道:「且还我钱来!」
那学子面前摆着两张琴﹐被他拉住袖口﹐挑起眉头道:「荒唐!我何曾卖过桂枝蜜!」
「怎底不是你!前日我来﹐便在此地﹐那日你席上还摆着一只木桶!若是认错人﹐便抉了我这对眸子去!」
学子怒道:「胡说什么!我哪里摆过木桶?」
汉国民风悍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在少数﹐好歹槐市都是学子——太学就在旁边﹐那学子虽然恼怒﹐总算没有动手。这些学子也颇具侠义之风﹐见两人争吵﹐便有人道:「且放手!你定是认错人了。本人可以作证﹐这位仁兄从未卖过桂枝蜜。」
周围学子纷纷道:「我也可以作证﹐这位兄台昨日才在此设摊。」
小贩先怯了几分﹐强撑道:「你们定是串通一气欺瞒我的!那日他席上拽着五张琴﹐一只桶!哪里会认错!」
「我等太学诸生从不妄言!」那名仗义执言的学子扬声道:「诸友!谁知是哪位学弟前日在此售琴贩蜜?」
学子们纷纷摇头:「我太学未有其人。」
过了一会儿﹐远处有人道:「可是席上摆着一只木桶的?前日云台书院有一位学弟倒是摆了几张琴﹐一只木桶﹐但桶中非是蜂蜜﹐乃是上好的干枣。」
「就是用来蜜渍的干枣!」小贩叫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槐市的学子行事端正﹐而且有士子的身份在﹐也不怕一个小贩闹事﹐那人当即说道:「上谷郁文奉文。如今正在云台书院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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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书院距太学不远﹐规模小了许多﹐只有数百学子。学舍虽然略显狭小﹐但窗明几净﹐青石铺成的院中﹐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郁奉文刚把背来的五张七弦琴和干枣换成钱铢﹐但还去欠债﹐所余也不剩多少。洛都居﹐大不易﹐单靠这点钱﹐只怕两个月后又要借债。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犹豫是不是要把它也换成钱铢。
一个英挺的文士举步进来﹐笑道:「奉文兄!果然是在此地!」
「原来是郑兄。」郁奉文揖手向郑子卿施了一礼。郑子卿是河间人﹐虽然刚到云台书院﹐但为人豪迈﹐两人一见如故﹐食则同席﹐寝则同室﹐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知郑兄找小弟何事?」
郑子卿笑道:「不是我找你﹐是这位鲁先生。」
郁奉文抬眼看去﹐只见那位鲁先生年过四旬﹐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但意态豪雄﹐非是凡俗之士。
鲁先生拱手道:「久仰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郁奉文连忙还礼﹐讶然道:「不知先生何以得知在下?」
鲁先生哈哈一笑﹐招呼身后的年轻人过来﹐「这是舍侄。听舍侄说陏先生文理俱佳﹐才华出众﹐今日特来拜会。」
郁奉文拱手道:「鲁兄。」
程宗扬还没开始寒暄﹐就被鲁先生打断﹐「叙旧的话往后再说不冲。不瞒郁先生说﹐鲁某虽然做的斯文生意﹐但跟斯文二字不沾边﹐我有话直说﹐你别嫌老鲁是个粗人。」
「先生请说。」
「鲁某开始是间书肆﹐如今有笔生意……哎呀﹐郑先生﹐你也坐!」
郑子卿连忙道:「你们谈﹐郑某先回避片刻。」
「哪里用回避!我找郁先生谈点生意!」
鲁先生越这样说﹐郑子卿越不好待下去﹐向几人告了声罪﹐辞出门去。
鲁先生摸着大腿道:「郑先生这就见外了!郁先生﹐我眞说啊。我那书肆从宋国运来几部书﹐都是经史大着。想找几个人帮忙抄写﹐不知郁先生可否愿意帮忙?放心!润笔绝不会亏待先生。」
郁奉文犹如喜从天降﹐连忙道:「自无不可。」
那位鲁先生甚是大方﹐三言两语谈好薪金﹐比郁奉文设想的要多了一倍。双方谈定明日开始抄写﹐鲁先生解了燃眉之急﹐大喜过望﹐不由分说要请郁奉文喝一杯﹐郁奉文推托不得﹐只得一同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