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少尹,”长安县令不卑不亢地说道:“此案发於万年县境内,若送至敝县,於情不通,於理不合。”
“你!”罗立言心头的火气直冒上来,但自己刚刚上任,威信未立,若是强压,被人硬顶回来,只能更难看。
他也知道,这锅无论如何也丢不出去。秦少尹被刺的案子还没破,自己刚上任第一天,又出了这样的惊天大案。看来京兆府这个位子,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难坐。
他重重呼了口气,“那就送回府衙!”
独孤谓躬身应道:“遵命。”
罗立言不耐烦地说道:“你就别回去了,在这里守着现场!”
“是!卑职遵命。”
罗立言眯起眼,望向不远处的大雁塔,要不要顺路去给佛祖上一炷香,好保佑自己度过这道难关?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忽然他心念一动,立刻道:“去大慈恩寺!问问寺中的僧人,有没有谁在塔上看到些什么!”
◇ ◇ ◇大慈恩寺内,气氛一片阴沉,僧人们进出都小心翼翼。
昨日太真公主亲临娑梵寺,信永专门派人请窥基大师出席。但长安城无人不知,窥基大师与太真公主结怨已久,不可能亲自去一趟娑梵寺,就为看太真公主上香。
结果也不意外,窥基大师回绝了信永的邀请,更严禁寺中僧侣参与此事。
可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不去找事,偏偏事情却找上门来。昨日佛门一众高僧云集娑梵寺下院,不知哪家的秃驴在其中大造口孽,竟然传出一则流言来:十方丛林的领袖,大孚灵鹫寺的沮渠二世大师病重垂危,欲择一门人,授予衣钵。
这则流言在佛门掀起轩然大波,娑梵寺的盛会还未结束,就有僧人上门打听虚实。不到一天时间,长安城内二百多座寺庙,竟然来了一百多拨访客,把知客香主净空的嘴皮险些磨破,更惹得窥基大师大发雷霆。
虽然窥基大师称此事为谤佛之举,言者必遭恶报,但大慈恩寺的僧人到底放心不下,请示过窥基大师之后,专门传讯灵鹫寺,询问沮渠大师起居。沮渠大师不久便降下法旨,让众僧诚心礼佛,自有佛祖保佑。
众僧刚放下心事,向各寺宣谕了沮渠大师的法旨,谁知立马又传出一则更劲爆的流言,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蕃密从天竺请来一众密宗大师之后,在大孚灵鹫寺内势力大增,暗中将沮渠大师的亲信弟子尽数排斥隔离,已经实际上挟持了病重的沮渠二世大师!如今沮渠大师所传法旨尽为蕃密一系捏造,不信请看青龙寺的义操大师,身为密宗大师,生生被蕃密逐出本寺。再看沮渠大师的亲传弟子净念,被关进推事院,至今无人理睬。
这一下连释特昧普大师也被卷了进来,但与暴跳如雷的窥基大师不同,特大师高调前往各寺,宣称要将此事分说清楚,趁机与各寺的方丈、住持打得火热。
听说不少寺庙都被特大师说动,有意接受蕃密的佛祖密法真传。
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形下,京兆府官员赶来求见,知客香主净空没好气地把他们拒之门外,最后只给了句“一无所知”,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京兆府的官员无可奈何,只能怏怏而归,另寻途径追查凶手。
京兆府的官员刚离开不久,一群黄白衣衫的内侍便赶到通善坊,将京兆府、刑部、金吾卫遗留在现场的人员全部扣留,封锁了杏园。同时派出缇骑,将通善坊内外的居民、商贩、路过的行人一律控制起来,逐一盘诘。长安城内的气氛斗然一紧。
◇ ◇ ◇犯下这桩泼天大案的凶手,此时正待在自家窗明几净的卧房内,神情紧张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一名白衣女子安静地坐在榻边,修长的玉指按在赵飞燕腕上。赵飞燕皓腕白如霜雪,按在她腕上的玉指也不遑多让,皎如明玉,柔若幽兰。
潘金莲屈膝坐在旁边,两人同样白衣如雪,轻纱覆面,单单露出一双极美的眼睛,给人的观感却完全不同。
燕姣然风姿优雅,神情宁静,目光从容柔和,举手投足都不带半点烟火气,却又温婉亲切,丝毫没有拒人千里之冷漠,让病人倍感心安。
潘金莲同样娴静优雅,但她天生的桃花眼实在太过於勾人,要是和燕姣然一样宁静,倒像是在跟人打情骂俏,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勾人的媚意。所以她只能露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让人敬而远之。
王守澄屍体出现在通善坊的同一时刻,程宗扬打出舞阳程侯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前往镇国公主府,邀请光明观堂两位仙师为家眷诊治病情。
杨玉环不在府内,听说来了几名内侍,请她入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过她已经把信转交给燕姣然,此时程宗扬亲自上门邀请,燕姣然丝毫没有架子,很平和地答应下来。
燕姣然按着赵飞燕的脉门诊视良久,然后又换了一只手。
足足诊视了小半个时辰,燕姣然才终於收回手指,温言道:“恭喜程侯。贵眷有喜了。”
心里一块大石终於落地,程宗扬却呆坐当场,一时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实在是这事太过曲折,从疑似到疑为不似,再到疑为绝症,来回几经折腾,程宗扬自己都没抱什么希望,只盼着赵飞燕不要得上离魂症那样无法治愈的绝症就是好的。
谁知自己都没有什么指望了,燕姣然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赵飞燕真的怀孕了!
程宗扬怔了半晌,忽然道:“什么时候怀上的?”
燕姣然道:“观其脉相,当在两个月内。五十日左右。”
程宗扬松了口气,那时候刘骜早就死了,赵飞燕肚子里肯定是自己的种!绝不可能是刘骜的遗腹子!
五十天……程宗扬心里一动,那岂不正是天子登基,金龙降世那天?
赵飞燕听到自己有孕,不由自主地抚住腹部,再抬起眼里,目中已经珠泪盈然,低声道:“多谢仙师。”
燕姣然柔声说道:“你身体秉性略有不足,原本极难受孕,如今幸得有妊,且要小心行止,以免滑胎。须避免受到惊怕,也不可过喜或是过悲。饮食如常即可,平时多食青菜,热水烫过便是,不须过熟。柑橘之类亦不妨多食。每日分三次,各行走两刻锺……”
燕姣然细细讲了一遍孕妇的注意事项,言语从容,不急不燥,赵飞燕波动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还未意识到她已经开始在给自己做心理治疗。
在她轻柔的诉说中,赵飞燕美目渐渐合上,带着一丝夙愿得偿的喜悦,沉沉入睡。
燕姣然把她的手放回被中,轻轻盖好,然后抬眼望着程宗扬。
她眼中复杂的情绪让程宗扬心头猛地一沉,难道她只是在安慰赵飞燕?
程宗扬深吸了一口气,“仙师不妨直言,贱内是确实有孕,还是……”
燕姣然温言道:“程侯多虑了。贵眷手少阴脉其动甚急,尺部肾脉微搏,寸部阳脉与尺脉相异,可见确已有妊在身。只是秉性虚弱,故滑脉不显,用寻常手法难以诊断。”
“虚弱?有多虚弱?”
“贵眷面少血色,脉相沉濡,口淡无味,手足易凉,其症为脾肾阳虚,阴盛内寒,又受寒邪侵袭,凝於胞宫。素日宫寒而少欲。若以其症观之,能有妊者,万中无一。”
燕姣然用的医学术语,程宗扬听得不是很懂。但有几句他大致听懂了,赵飞燕因为内寒和外寒的侵袭,以至於宫寒体虚,性欲淡薄,本身很难受孕——也就是说,赵飞燕其实对房事并不热衷,甚至有些性冷淡的倾向,完全是为了迎合自己,才婉转承欢。
以赵飞燕的身体情况,正常而言,压根儿就不可能有孕,所以潘金莲验过她的脉相之后,都无法判断她是否怀孕。如今有妊在身,完全是个奇迹。
程宗扬又忧又喜,又是紧张,忧的当然是飞燕的身体,她为了让自己高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偏偏自己兴致一来,就管不住下半身,只顾着自己干得爽,完全忽略了飞燕的感受。
喜的当然是飞燕怀了自己的孩子,证明了自己确实能生!更证明自己精子确实给力,让宫寒难孕的飞燕都能怀上!
紧张则是担心以飞燕的身体,能不能保住这个胎儿?
以赵飞燕的身体状况,不易受孕,却容易小产,稍有不慎,未成形的胎儿就可能在母体内夭折。这不是自己少个儿子的事,而是对赵飞燕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她因为无子,不知在宫中受过多少奚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再没能保住,可以想像打击有多大。
“敢问仙师,贱内应该如何保养?”
燕姣然柔声道:“程侯勿忧,我方才已经说了。喜怒哀乐不可过甚,饮食起居一如既往,戒惊戒惧,勿愁勿忧,每日适量行走,多食柑橘和青叶菜蔬即可。
程侯若是不放心,行走时可让侍女扶携,避免摔跌。能做到这些便已足够了。
“程宗扬道:“我心里还是没底儿,仙师能不能开个药方,给贱内补补?”
燕姣然缓缓道:“纵有药剂,也非是补身,而是补个安心罢了。程侯若求心安,何须药方?拜拜各方神明也就够了。”
燕姣然这话说得够明白了,赵飞燕只是身体虚,不是什么病,并没有什么一剂起效的神方,重要的是饮食调理,外加适量运动。与其乱吃补药,还不如去拜拜神,反而对身体的危害更小一些。
程宗扬道:“潘仙子诊治时曾说,贱内气血有异。敢问燕仙师,这种状况是不是很严重?应该如何调理?”
燕姣然道:“我听莲儿说了,此症确实罕见。方才的脉相也颇有些异常,请问程侯,是否曾给贵眷输过血?”
“确实输过,当时她中了毒,我为了救她,才给她输的血。”
“敢问程侯,是从何处知道输血之法?”
“我听令徒闲聊时说过,没想到一试之下,竟然侥幸成功。”
这事不好解释,程宗扬干脆把原因推到乐明珠身上,反正她也确实提起过。
“确实侥幸。输血之法,若不事先验血,堪比豪赌,可以说生死对半。”燕姣然道:“至於贵眷的病情,想必程侯血相有异,才出现这种状况。但方才诊脉时,贵眷两种血相已经有融合的趋势,已然无忧。”
正在融合就是好事,起码没有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
“那要不要吃点药补补?融合得快一些?”
燕姣然莞尔道:“阴阳交畅,精血和凝,贵眷腹中的胎儿,就是最好的解药了。待到分娩之期,便是血脉相融之时。何需画蛇添足?”
程宗扬有些明白为什么光明观堂的口碑这么好了,按照她的说法,赵飞燕无论保胎固元,还是气血有异,只要顺其自然,注意饮食起居,便能瓜熟蒂落,并不需要医治。
讲道理,医生最喜欢这种病人,一脸慎重地讲些高深的术语,把病人的期望值降到最低,然后开点无伤大雅的补药,一吃了事。到时候病人自己就好了,还要夸大夫医术了得。面子里子全有,大夫病人其乐融融。
燕姣然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不虚辞堆砌,不贪图功劳,医生有这样的仁心就足以称良医了,何况人家还有一手好医术。
不仅是燕姣然,其实包括潘姊儿,行医的时候都是有一说一,从不乱来。受虐只是人家的爱好,跟医德医行没有关系。
程宗扬开口道:“还有一位紫姑娘,能不能劳烦燕仙师……”
“不妨坦言,夷光的离魂之症,让我纠结多年,至今难以释怀。”燕姣然低叹道:“我甚至猜测过她是不是遭人陷害,以至於迷失心智。”
“她的离魂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刚离开南荒不久,就略现端倪。但当时我们只以为她是生於远荒,斗然间目睹十里红尘,难免目迷五色,沉缅其中。直到在临安定居下来之后,她的症状日复一日愈发深重,我们才发现她的异常。”
“当时我们常带她前往西湖,只有在水中泛游,她才偶尔会恢复当初那个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少女。”燕姣然露出一丝苦笑,“可惜上岸不久,她便又重迷心智……”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小紫还没有表现出来类似的状况。要是和西施一样,她在建康就应该出现不适。也许真与她尚是完璧有关?如果岳鸟人像自己一样圣人,西施会不会现在还好好的?
啊呸!这跟是不是圣人没关系。纯粹是因为自己搞不定死丫头。别说自己,就是岳鸟人那样的人间之屑,遇到死丫头也只能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她当时的情况很严重吗?”
“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后来再见到她时……”燕姣然轻叹道:“她越来越美,可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而她,也不记得我了。”
程宗扬终於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什么时候?是武穆王要走的时候吗?”
燕姣然静静看着他,“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
燕姣然露出复杂的眼神,良久才温言道:“因为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