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寂凑过来,在信永耳边嘀咕了几句。
信永脸上的肥肉抖了起来,“改什么改!改什么改!改名不花钱吗?匾额、碑文、楹联、灯笼,寺里用的香烛、木鱼、功德箱、功德簿……哪个不得改!金山银海填出来的,一句话就全换了?你这不是改名,是要我的命啊!”
信寂讪讪道:“这不是大伙儿都为庙里的亏空发愁吗?”
“亏什么亏?空什么空?”信永斥道:“这是负债经营!扩张性发财策略!对不对,菩萨哥?”
真没想到,自己在太泉跟信永乱扯的那些,胖和尚居然真听进去了,还学以致用。可扩张性发财策略是个什么鬼?
程宗扬竖起大拇指。
信永眉开眼笑,引着菩萨哥上了最顶层供奉三件佛门至宝的佛堂。
周围没有旁人,信永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小声道:“菩萨哥,我不都说了吗?你怎还真来了?”
程宗扬笑道:“大和尚有请,我能不来吗?下刀子都得来!”
“哎哟哟哟,我的脸不值钱!你千万别给我面子。”
“那些巡行僧走了?”
“走了。”信永道:“来的延真和延济,都是窥基的铁杆!”
“哦?”
“菩萨哥,你知道我前天去大慈恩寺干嘛了吗?”信永道:“他们让我出头来对付你!”
“他们还真会挑人……”
“他们说,只要除掉你这个佛门公敌,琉璃天珠就归我们娑梵寺。我呸!想瞎了他们的心!他们也不想想,琉璃天珠本来就是我们娑梵寺的!”信永讨好地说道:“还是菩萨哥你亲手给我的呢。”
程宗扬笑道:“承你还记得我的情。”
“那可不是,做人得讲良心!”信永抖着下巴小声道:“他们还琢磨着让我在庙里设伏,等你一来就大门一关,全寺出动——我疯了我!他们倒是得意了,我呢?割鸡巴敬神,神也得罪了,人也痛死了。”
胖和尚就这点儿好,语言质朴,比拟生动,富有哲理和禅意。
“你怎么说的?”
“我拿人手不足给推过去了呗。我瞧着,他们贼心大着呢,八成会在路上下手。菩萨哥,你可得小心。”
程宗扬笑道:“那你给我几个人呗。”
信永苦着脸道:“我这会儿人手是真不够,癫师弟前两天又发痴了,我把他关在上院,达摩院最能打的十三棍僧都在乡里。”
“乡里?”
“这不下雪吗?施主们都被堵在屋里,不好来上香。那帮棍僧天天在庙里好吃好喝供着,养得跟牲口一样,总不能白养不是?我对信威说了,一人给他们一根棍儿,都下乡化缘去,讨不到都别回来。你别说,这大雪天,那些个棍僧跑得跟野狗似的,比牲口都好使。”
信永这经营思路,人尽其材啊,攥着蛤蟆都能挤出尿来。
“那坛城?”
“嘘……”信永竖起一根手指,侧耳听了听。
“先不说这个,正好菩萨哥你来了,有件事我愁了两天了,正想找你呢。”
信永绕过琉璃天珠后面的屏风,轻轻一推,木制的墙板打开一线,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空间。
这座寺塔七层八角,四面开门,没想到这里还设了个暗室。
室内除了一张床榻,再没有落脚的位置,一名年轻人正拥着被子,侧身卧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借着外面昏黄的天光看书。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一照面,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程侯?”
“光王?”
信永亲手沏了茶,又取了一碟点心,“那日贫僧去大慈恩寺的路上,遇到这位施主。当时他喝得大醉,人都快被雪盖住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我让人把他带上车,又灌了热汤,救活下来。”
“等他醒来一问,我才知道还是位亲王,这可是场大功德啊,我赶紧让人备了车马,准备送他回王府。”信永抹了把油汗,苦笑道:“可王爷不肯。”
“为何?”程宗扬道:“太真公主为了找你,都快把那块地翻过来了。”
李怡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信永师傅是我的救命恩人,程侯的为人,小王也信得过。我不敢回去……因为怕有人要我的命。”
“为什么?”
“我那天坠马的时候,虽然喝醉了,但心里头清楚——我是被人从马上踹下来的。”
李怡说着拉开衣物,露出腰肋处一大片青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以至於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
程宗扬神情凝重,“谁干的?”
李怡摇了摇头,“风雪太大,我没看清。”
“你得罪过谁吗?”
李怡口气苦涩,“程侯想必知道,诸王之中,怡最为不堪,只有受人欺凌,何曾欺凌过他人?若非阿姊相护,宗室几无怡容身之地。”
程宗扬皱起眉头,李怡再不济也是亲王,何况还是人畜无害那种,谁会要他的命呢?
“你先留在此地,我回去见过太真公主,让她想办法找出元凶。”
李怡长出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程侯。”
“伤势怎么样?要不要找人来看看?”
“还好,就是呼吸时常常作痛。”
看来伤得不轻。程宗扬站起身,“好好将养。我去见公主。”
“等等!”李怡叫住他,又看了信永一眼。
信永连忙道:“我去再沏点茶!”
信永知趣地离开,李怡道:“有件事要告诉程侯——年节时,我去宫中向皇兄朝贺,无意中听到,有人欲对程侯不利。”
“是谁?”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听来是宫里的内侍。我听见他们说,程侯身兼两国正使,只要杀了程侯,必定朝野震动,届时大事可期……”
大事可期?有人想拿我搞什么大事?真是想瞎了他们的心!
程宗扬心下狠狠一咬牙,对李怡道:“我知道了。多谢光王。”
“程侯叫我李怡便是。”
程宗扬笑道:“六郎先歇息,明天我找个大夫过来。”
两人揖手作别,回到楼下,袁天罡正挨个给众僧看手相,什么事业线,命运线,生命线一通乱扯。好歹他嘴上还有把门的,没扯姻缘线——虽然据他说,那帮和尚真有个别姻缘线挺火的,但信永没戏。
没错,信永也看了。听说自己事业线火得一塌糊涂,加官晋爵不在话下,胖和尚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到了重头戏黄金坛城,胖和尚就不肯了,“菩萨哥,这儿都没外人,小寂小德都是跟我去过太泉的,坛城的来历大伙儿也知道。场面话我也不说了,就说这佛门三宝的声势已经造出去了,给了袁老先生,我们怎么跟信徒们交待?”
“菩萨哥,真不是小永贪心,我这负债经营,扩张性发财策略,本来就背着亏空,万一因为失了黄金坛城,佛门三宝少了一件,庙里淡了香火,我们阖寺都得当裤子去。到时候满寺的和尚光着屁股乱晃,知道的明白我们是遇到难处了,不知道的还当我们遛鸟呢。菩萨哥,我知道你主意多,要不你给我想个辙?只要能把这事儿抹平,我立马双手奉上。”
程宗扬想了想,把袁天罡叫到一边,低声道:“把东西给他们。”
“不给!”袁天罡梗着肚子道:“这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呢。”
哎妈,自己那会儿把帐赖到老贾身上,这会儿报应就来了。
“这东西是坏的。”
“中间断过吧?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没事儿,只要芯片能使,电路我全能搞定!”
程宗扬道:“芯片也是坏的!没瞧见上头添了那么多东西吗?还镀了层金。哪儿还能用?”
“没事儿,我拆下来一样一样通电测试。只要封装还完整,里头的逻辑单元能工作就行。”
“……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工科狗牛逼是怎么的?”
程宗扬只好抛出杀手鐧,“实话跟你说,这东西是我找来的,从哪儿找到的我也知道。你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保证给你找个更好的。”
“又来蒙我?”袁天罡一脸不屑地说道:“刚才我都听见了,这东西是太泉得来的,先不说你能不能找到,就算你有这本事,你啥时候去太泉?猴年吗?”
“就这个月!”程宗扬压低声音警告道:“长安城就有个秘境,开启时算你一个,我带你进去!这事儿你给我烂心里,做梦都不许说!”
袁天罡看看他,又看看怀里金灿灿的电路板,最后往他怀里一塞,“我就信你一次!你要是找不到,可别怪我回来抢!”
……你个龟儿子哪儿来的信心?人家这回是不防你这么疯,下次你再来,癫头陀加十三棍僧,要不把你屎打出来,算你丫的屁眼儿紧!
做戏做全套,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奉还了坛城,又施舍了一笔香油钱,算是替娑梵寺填补点儿亏空,然后带上袁天罡,在众僧殷殷挥手下启程北返。
◇ ◇ ◇袁天罡坐在敖润马后,腰弯得跟虾米一样。他本来要上车,可刚进去就被呛了出来。
高力士跟气球一样,整个人都被挤变形了,但人家一点都不慌,似乎被俩壮汉贴身挤着还挺享受。
苏定方是屍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汉,逼急了连马尿都喝过。王彦章年轻些,但在天策府历练多年,哪儿怕这点脂粉气?於是就苦了任宏。不过他在星月湖大营也不是白混的,虽然退役多年,但当年也是敢粪坑泅渡的强人,这点脂粉气也能撑住。
没错,受不了的是程宗扬,刚从娑梵寺出来不久,他就跟老任换了位置,宁愿驾车吹风,也不肯再受那份活罪。
他把任宏那副大胡子粘上,戴上斗笠,披了蓑衣,拿着马鞭,似模似样的驾着车。好在两匹驭马都是鹏翼社精挑出来的良驹,路是好路,车是好车,他那点儿驾车的本事足够用了。
十方丛林的秃驴如果出手,从娑梵寺下院到曲江苑这段路无疑是最合适的机会,就看他们动手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天色已晚,在前开路的南霁云身形如岳,身前横着一杆凤嘴刀,鞍角挂着一盏马灯,伴随着“的的”的马蹄声,灯光微微摇曳。敖润和吴三桂策骑紧跟着马车,警觉地望着四周。
车马往曲江苑方向缓缓驶去,夜色越来越深,敖润和吴三桂也各自点起灯,但马车上的两盏羊角灯仍然黑着。
一钩弯月挂在天际,车辆在雪野中行进,四周一片静谧,原野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月光下映出一片清寒的雪光,使得视野比平常更明亮。
眼看就要抵达途中那处山丘,袁天罡忽然扬起脸,一动不动地对着天际。
他双目紧闭,牙关发出“格格”的摩抆声,紧接着,一股暗红的血迹从他鼻中涌出,流过花白的胡须,淌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程宗扬一眼瞥见,正要开口询问,最前面的南霁云忽然一勒坐骑,提起凤嘴刀,往前平平伸出,喝道:“出来吧!”
道路两旁的雪地涌动着,钻出一个又一个人影。他们黑布包头,戴着斗笠,身上衣黑如墨,只有手中的长刀雪亮。
那些黑衣人隐隐结成五人一组阵型,一眼看去,竟有四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