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羣玉摇了摇头,「圣上请出祖训,不得擅杀士人,以此劝住贾相爷。随后夺了东方曼倩的官职,充任看班外殿直,命其在殿前执戟。」
又是执戟,东方曼倩跟这差事还真有缘分。不过同样是执戟,汉宋两国的待遇却截然不同。在汉国,殿前执戟是天子近侍,属於仕宦正途之一,出爲郎官,位登将相都毫无问题。宋国崇文抑武,所谓的看班外殿直就是个大头兵,而且入了武职,一辈子都不能再转文职,等於仕途彻底断绝。
「这事闹的……我原来看着那厮有点学问,想着爲大宋招揽人才,没想到这这厮竟然如此狂悖放肆,全无人理!」
程宗扬肃容道:「贾先生,你替我写个劄子,向圣上告罪,都是微臣识人不明之过。东方曼倩那厮目无同侪,扰乱朝政,请圣上杀之以安天下!」
在廖羣玉面前坚定地表明了立场之后,程宗扬道:「这厮已经是条死狗,这辈子都出不了头,贾相爷该消气了吧?」
廖羣玉道:「不瞒程主事,那厮当初骂得王丞相称病,丁大全、丁渭等人纷纷去职,相爷还在背后很是夸奖过他,称其诙谐有智。可这回的事,着实让相爷有些下不来台。在下离开临安时,相爷尚且余怒未消。」
「理解理解,这样吧,会之应该已经回临安了,我让他花点心思,蒐罗几只上好的蛐蛐,给相爷赔罪。」
「别!」廖羣玉连忙道:「相爷气恼之下,将府中的蛐蛐全放了,收藏的蛐蛐罐也都砸了,发誓不再斗什么蛐蛐。」
「这样啊……」程宗扬心头微动,贾师宪要是真不再斗蛐蛐,那可是件天大的好事。老贾这人的名声,一大半都臭在这上面了。
「此事我虽然不知情,但毕竟是因我而起。」程宗扬道:「廖先生看我该怎么向贾相爷赔罪?敬献些款项,还是寻些善本图书?」
廖羣玉苦笑道:「钱就不用了。圣上所赐的万金纸钞,相爷还不知道该怎么花销呢。」
程宗扬听着连连点头,下面被贾文和暗暗踩了一脚。略一琢磨,顿时回过味来。当即道:「我钱庄里正缺纸钞周转。相爷手中既然有这么多纸钞,不若由敝行全额兑付爲钱铢如何?」
「这个……那就多谢程主事了。」
程宗扬笑道:「说哪里话!相爷肯兑付钱铢,就是对我们钱庄最大的支持!我感谢相爷还来不及呢。」
两人彼此相谢,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程宗扬斟上茶水,笑道:「圣上一番作爲,英主之姿尽显,又有贾相爷这样的大贤相助,羣臣相得,诚爲嘉话。不知晴州那边,眼下是个什么局面?」
廖羣玉摇头道:「一帮商蠹而已,重利轻义,贪得无厌,不足爲道。」
程宗扬仔细看着廖羣玉的表情。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在廖羣玉这等文士眼中,晴州那帮商贾就是一羣只贪图利益,毫无仁义之心的蠹虫。
站在廖羣玉的立场,这种看法自然不能算错,但未免轻视了这些商贾所拥有的巨大能量。
程宗扬道:「廖先生可知,昭南准备兴兵伐宋?」
廖羣玉怔了片刻,猛地站起身,「什么?」
程宗扬将那页纸放在案上,轻轻推了过去。
廖羣玉一目十行地匆匆看罢,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我要立刻返回临安!立刻——」
廖羣玉说了一半,又警省过来,「不!我要去见申服君!」
「不,不!还是要先回临安,先弄清楚张亢是不是如此大胆……」
「回去也赶不及,还是见见申服君也好……」
「廖先生!」见廖羣玉乱了方寸,程宗扬提起声音,微微喝了一声。
廖羣玉被他一语喝醒,怔了片刻,然后颓然坐下,喃喃道:「怎会如此……如今如今……」
「我不管贾相爷如今有什么心思,现在宋国只有一个选择:君臣无猜,上下齐心。」程宗扬道:「少捕风捉影,自乱阵脚。」
「……程主事说的是。」廖羣玉说着擡起头,「此事若真是张亢所爲,该当如何?」
「廖先生以爲呢?」
廖羣玉愤然道:「当诛之以正国法!」
一直在观察廖羣玉的贾文和冷冷道:「蠢材。」
「你!」
「尚不知真僞,便欲以臣子抵罪,好一个明哲保身的贤士。」
廖羣玉怒道:「廖某是爲保国,何来保身!」
「国可不是你这种保法。」贾文和道:「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连臣下都不保,岂能保国?」
廖羣玉高声道:「若真是张亢所爲呢?」
贾文和道:「那就替他捂着盖着护着掩着。即使贾师宪与张亢此人有生死之仇,夺妻之恨,此时也得拚死保全。」
「私入他国境内,杀人越货,也要遮掩?天理何在!」
贾文和淡淡道:「廖先生可是要与我谈天理心性?」
廖羣玉梗着脖子道:「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字!难道昭南人不讲道理,我们也不讲道理?」
贾文和奇道:「那先生方才爲何犹疑,不直接去找申服君讲道理呢?」
「我……」廖羣玉一时口吃。
贾文和忽然摘下腰间的错刀,一把扯住廖羣玉的衣襟,将刀锋抵在他颈中,厉声道:「阁下无非是因爲申服君有刀兵,才偏要对我讲道理吧!」
廖羣玉斗然被制,神色大变。
「我也不跟你讲什么道理。」贾文和厉声道:「现在你要做三件事,其一,传讯贾师宪!告知此间之事,委托程主事爲使节,与申服君协商。是战是和,由程主事全权而定!」
「其二,请宋主下诏,命秦翰选锋营放弃江州营地,全速南下,务必将昭南军阻於大江南岸。同时给予张亢方面之权,命其就地筹集粮草军械,供应大军所需。」
「其三,传讯之后,你不必等朝廷回覆,立刻返回临安。当面告诉贾师宪,程主事已经上书宫中,请求朝廷立即派官员前往晴州,商议借贷一百万金铢,爲期两年,年付息三十万。」
廖羣玉目光有些呆滞地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勉强动了动眼珠,看向旁边一脸从容的程宗扬。
程宗扬微笑道:「贾先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记住,什么派兵越境,劫掠杀戮,全是子虚乌有。可以赔钱,可以厚赂昭南君臣,但抵死不能承认。」
廖羣玉脸色一片灰白。
「好了,老贾,放开他吧。」
程宗扬亲手替廖羣玉理了理衣襟,「这衣服还挺合身。回去之后,替我给姨母问安,说我一切都好,等这边忙完,我就带着新婚的外甥媳妇,还有几个新纳的姬妾去拜会她。廖先生向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记性一流,贾先生刚才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一会儿我让刘诏送你去宋国的官邸。那边应该有办法往临安传讯。传完讯你就跟刘诏回临安。」
廖羣玉终於回过神来,他面色慢慢涨红,咬牙道:「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你怎么不说我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呢?妈的!就是因爲当了婊子,才需要立牌坊好吗?这事不管是不是张亢干的,这个牌坊都得给他立起来!」
廖羣玉忿然道:「我若是就此应许,回去也是个死!」
「我还以爲廖先生一心爲国尽忠,怎么事到临头居然还怕死?」
「若因此误国,廖某百死莫赎!」
贾文和将一只锦囊推到廖羣玉面前,「给贾师宪看,保你无罪有功。」
那只锦囊未曾封口,廖羣玉怒视着贾文和,一把抽出里面的信笺,然后低头一眼扫过,当场瞠目结舌。
贾文和从容道:「这功劳可还够么?」
廖羣玉颤声道:「果真……果真如此?」
贾文和淡淡道:「主公奉太皇太后密旨,一直爲此奔走,花费了无数心血,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廖羣玉结结巴巴道:「与……与汉……晋……盟誓……」
「汉之霍子孟霍大将军,晋之王茂弘王丞相皆已允诺,现在就看贾太师的意思了。若无异议,接下来便商量时间和地点,请贾太师与霍大将军和王丞相刑白马盟誓,三方合衷共济,同谋太平。」
贾文和说得平淡,廖羣玉却如闻惊雷,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角抽动几下,想笑,眼泪却滚了出来。
他俯身拜倒,哑着嗓子道:「程主事惊天……之功……天下亿万百姓……尽受其惠……」
斗然听闻昭南出兵,宋国一时间三面受敌,国势危急,廖羣玉方寸大乱,心忧如焚。却不料这位程主事横空引来两位强援,非但解了宋国的燃眉之急,还将贾师宪已经摇晃不安的相位稳稳扶了一把。
三方若能顺利结盟,甚至能决定天下大势,任何人要挑战贾师宪的相位,都是在同时挑战汉晋两国的态度。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廖羣玉片刻之间彷佛历经生死,心情大起大落,禁不住又哭又笑。
「好了,好了。自己家里的事,我能不操心吗?刘诏!你送廖先生去宋国官邸,然后回临安。」
刘诏闻声进来,高声道:「是!」
「咦?底气很足啊。」
刘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程头儿,可真得谢谢你,那个……行了!」
「喜事!喜事!回头我给你封个红包。」
「程头儿,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去了!」
刘诏兴冲冲带着廖羣玉离开。
厅中只剩下两个人,程宗扬看着贾文和,「三朝会盟……这牛皮是不是吹得有点大?」
「贾师宪会答应吗?」
「他能活活乐死。宋国这破船四面漏水,眼看要沉,突然来了两条救命的大船,他不赶紧上船,是想淹死吗?」
「主公若是告诉霍子孟,说晋国的王丞相、宋国的贾太师有意与他会盟,霍大将军会答应吗?」
程宗扬道:「他干嘛不答应?汉国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王茂弘和贾师宪又抢不了他的位子。」
「王茂弘若是得知贾、霍两位邀他盟誓,又会如何?」
「老狐狸白天不说什么,晚上没人的时候,肯定躲在被窝里偷笑。晋国太子没了,保不齐又有哪个心思野的蠢蠢欲动,得到两大强援,他只要不死,当一辈子丞相也没人说个不字。」
「既然如此,主公亦复何忧?」
「我忧的是,八字没一撇呢,你都敢吹这么大?这可是撼动天下的大事,你就这么愉快地替他们决定了?」
贾文和道:「顺水推舟罢了。」
「万一不成呢?」
「世间之事岂能尽皆一帆风顺?反反覆覆,亦属常情。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
听天命……我觉得你都能日天了。
程宗扬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那三只老狐狸凑到一块,会不会当场拜把子,结成兄弟?王老狐狸是大哥,霍老狐狸是二哥,贾狐狸是三弟。三只白毛老狐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成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那场面,啧啧……我都不敢看。」
贾文和淡淡道:「主公可以邀三朝太后集於一室,场面之盛,犹有过之。」
「……老贾,你又讽刺我!我记住了!」
「属下技止至耳。」贾文和正容道:「接下来就要看主公的了。」
「放心!」程宗扬信心满满地说道:「主公这回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屠龙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