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吴钩霜雪 第五章 卫公问对(1 / 2)

六朝燕歌行 弄玉,龙璇 4561 字 1个月前

第五章卫公问对皇图天策府也放假了,李药师没有穿平常的银甲儒袍,只穿了一袭半旧的青衫,在庭中除草莳花。王忠嗣在帮着堆肥,大冬天只穿了件褂子,露出两条棕熊般的手臂,肘窝还有一大块未退的乌青。

程宗扬带着礼物上门,远远便笑道:“卫公,新年好啊。”

李药师放下铲子,在水桶中洗了手,招呼众人入内。

高智商捧着礼盒,一瘸一拐地进来,躬身唱了个肥诺,“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王忠嗣奇道:“瘸了啊?”

“没什么。”高智商洒然一笑,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也就是遇到七八十来个江洋大盗,我三拳两脚把他们打跑,追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

“吕小子,你来说。”

“厚道哥说的……是真的。”吕奉先说着,不由低下头,脸都红了。

王忠嗣指着他道:“学坏了!这小崽子说的话,我半个字儿都不信!”

程宗扬道:“过年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孤儿啊。年年都在这儿混饭吃。这边儿,这边儿,小心点儿,那是我刚堆的鸡毛鸡粪,开春这点牡丹就指望它了。”

“老爷子,你还种牡丹呢?”高智商凑到李药师身边,热切地说道:“要不我来帮你种吧?玩牡丹我在行啊,临安城的牡丹……唔……”

程宗扬从篮子里拈起一只饽饽塞到他嘴里,对吕奉先道:“带着你厚道哥,跟王教官去学堂转转。”

高智商吞下饽饽,“牡丹花下……唔……”

王忠嗣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伸出三指,像捏小鸡一样把他嘴巴捏住。高智商憋得脸都红了,嘴里“呜呜”直叫。

王忠嗣哂道:“小子,还想跟我较劲儿?省省吧。”

吕奉先小声道:“我看厚道哥是想说……你手洗了吗?”

王忠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咂了咂舌,“上好的农家肥,便宜你了。”

程宗扬上前拱手,“卫公,我来给你拜年了。”

李药师放下巾帕,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老朽。”说着看向他身后的文士。

文士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敝姓贾,草字文和。见过卫公。”

“原来是董破虏麾下的贾先生,请进。”

三人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程宗扬笑道:“卫公虽不掌兵,天下事却瞒不过卫公的耳目,一口便道破贾先生的来历。”

“贾先生智计无双。我也久闻大名了。”

双方寒暄几句,程宗扬迫不及待地问道:“卫公知不知道波斯借兵之事,宫里是个什么章程?”

李药师看了他一眼,“为何对波斯如此上心?”

“理由有很多。首先当然是利益,卫公知道,我呢,就是个商人,波斯胡商资本雄厚,极善经商,彼此有很大的合作空间。如今波斯都城被破,已经亡国,当日朝会上,波斯使者苦求朝廷借兵,收复旧都,兵马一动,黄金万两,我琢磨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就这些吗?”

程宗扬慢慢道:“师帅当日一战,也有波斯人的影子。”

李药师微微颔首,“说目的。”

“听说波斯人极力游说朝中贵人,矢志复仇,我想帮他们添把火。”

“好处何在?”

在李药师的追问下,程宗扬终於图穷匕现,“最好让波斯人和宦官、佛门互相争斗,不死不休。”

李药师手指叩着桌面,室内仿佛陷入静止。

良久,李药师开口道:“你来晚了。”

“哦?”

“朝廷昨日已经下诏,以波斯故地设波斯都护府。”

程宗扬怔了一下,既然设置波斯都护府,那么名义上,波斯就属於唐国的领土,借兵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出兵,收复疆域。

“这是要对波斯用兵?顺便吞并波斯?”

“若说朝廷全无此意,也不见得,但眼下……无非是做做姿态,借此搪塞而已。”

眼下的局面,唐国朝廷哪里抽得出大军,远征波斯?连自己家里都没打扫干净呢。

李药师又曝出一个内幕消息,“朝廷正在拟旨,将祆祠一并收归佛门。”

祆祠?拜火教?程宗扬皱起眉头。

摩尼教是波斯大教,但历史最悠久,信徒最多的,还是波斯国教拜火教。相比之下,摩尼教只是后起之秀,虽然声势不小,到底不及拜火教传承久远,根基深厚。

靖恭坊内除了摩尼寺,还有一座属於拜火教的祆祠,就位於西南方向,规模更大,信徒更多。程宗扬这次之所以来见李药师,正是因为信永透露,在佛祖显圣暨天雷业火灭妖邪佛门各界纪念大会上,释特昧普公然暗示,十方丛林不仅要吞并摩尼教,还要对拜火教下手。

十方丛林吞并摩尼教,并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唐国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这使得释特昧普尝到甜头,又迫不及待地要吞并拜火教。

对波斯人来说,失去摩尼教如同断其一臂,虽然痛苦,还能忍痛苟存。一旦连拜火教也被佛门吞并,他们唯一的根系也将彻底断绝,从此只能敬拜佛祖,而且是蕃密一系的活佛了。

贾文和开口道:“敢问卫公,这回推动此事的,是仇士良?还是王守澄?”

李药师看了他一眼,“先上表的是仇士良,宫中允的是王守澄。”

贾文和点了点头,“那就朝廷的意思了。”

程宗扬插口道:“为何?”

贾文和道:“王守澄是郑注昔日恩主,李训也受其恩惠甚多。郑注能简在帝心,正是王守澄举荐之功。摩尼寺收归佛门,仇士良所获极丰。这回由王守澄出面,想必是宫中暗示,一来是平衡一王四公,避免仇士良独得其利,二来,可见宫中也有人动了心思。”

程宗扬明白过来。波斯胡商积敛的大量财富,使他们成为群狼眼中的肥羊。波斯旧国尚在时,各方顶多勒索一些贿赂,薅些羊毛而已。如今波斯亡国,正是天赐良机。无数饕餮巨兽都已经备好刀叉,要将这只肥羊宰割分鬻,吞食一空。而这一回,宫里可不甘心好处都被家奴私分了。

问题是十方丛林动作太快,胃口也太大了。程宗扬皱眉道:“摩尼教皈依佛门,前后不过数日。拜火教虽然比摩尼教更大一些,但波斯亡国,根基尽失,敕令一下,只怕连十五都撑不过去。”

“快不了。”贾文和道:“食客太多。”

“正是如此。”李药师道:“拜火教也并非全无依仗。无论神策军,还是各方藩镇,军将多有胡人,颇有些拜火教信徒。”

波斯人信奉拜火教,但信奉拜火教可不仅仅是波斯人。唐军中胡人兵将的比例远超其余五朝。如果操之过急,势必引起动荡,可不是朝廷所乐意见到的。但波斯这只肥羊顶多只能活在中午——早晚逃不了被分食的下场。

程宗扬叹了口气,“十方丛林要对付我。”

李药师道:“听说了。”

“窥基大师也太小心眼儿了吧?”程宗扬拍着桌子抱怨道:“我不就是炸了一下大雁塔?用得着这么没完没了吗?”

李药师道:“你说呢?”

程宗扬只有苦笑,上门打脸,这仇确实结得不小。

李药师道:“窥基秉性刚强,睚眦必报。何况此事还有十方丛林的意志。”

程宗扬腆着脸道:“还请卫公指点。”

“这有什么好指点的?”李药师一挥手,“他要打,那便打!”

李药师豪气干云地说了一句,然后拿起茶盏,慢悠悠喝了起来。

程宗扬在肚子里狂翻白眼,一句打就完了?你看看人家信永!一个肥头大耳的油滑和尚,还知道劝自己几句呢。

“卫公何须如此?”贾文和道:“敝上固然得罪了佛门,但萧墙内外,阉竖横行,又何尝不是得罪了天策府诸将?”

李药师道:“你可知朝廷有意收鱼朝恩兵权?”

程宗扬精神一振,“皇上找到卫公了吗?”

李药师轻笑道:“恰恰没有。宫中原本有意让高霞寓接管神策军,但高霞寓称足疾复发,力辞了。”

程宗扬不由齿冷,“那个胆小鬼。”

贾文和略一沉吟,然后道:“宫中此举,原本只是投石问路,如今多半却是骑虎难下。”

李药师道:“愿闻其详。”

贾文和道:“高霞寓依附宦官而致功名,宫中以高霞寓取代鱼朝恩,一来安抚诸宦之心,二来事成则施恩於高,不成则使高氏与诸宦暗生疑虑,借机除去诸宦羽翼,一石二鸟,诚为妙计。可惜宫中未曾料到,高霞寓此人外强中干,丝毫不敢忤逆诸宦。计谋尚未施展,便中途夭折。”

李药师道:“为何是骑虎难下?”

“宫中既然显露取代鱼氏之意,其势不容再退。退则威信尽失,当今皇帝登基已有数年,外不能诏命诸将,内不能约束群宦,难免被世人轻视。若要立信立威,只能更选他人,接管神策军。”

李药师道:“依先生之见,宫中可会选老夫?”

贾文和摇了摇头,“各镇节度使大权在握,无不拥兵自重,何况卫公战功累累,名重天下?”

“既然老夫战功累累,名重天下,接管神策军岂非名正言顺?”

“卫公心知肚明,何必问我?”贾文和道:“能不能接管神策军,与战功和名望毫不相干。”

“那与何相干?”

“敢问卫公,卫公的爵位得自何时?”

“唔,平定草匪之后,已经有三十余年了。”

“今上於卫公可有点滴之恩?”

李药师莞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无雷霆,亦无雨露。”

“卫公累年执掌皇图天策,天下名将半数出自卫公门下。功高难赏,无恩可施,即便卫公忠心耿耿,又如何能令宫中那位放心?”

李药师笑道:“看来要怪我立功太早,倒让宫中为难了。”

贾文和道:“卫公若想受唐皇信重,并非无计可施。”

“说来听听。”

“授柄予人。卫公如绝世名剑,若不将把柄交予唐皇手中,那位年轻皇帝岂敢轻触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