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在这样的雪天,血腥气与逐渐生出的腐朽气息,还是在周围弥漫着。秦嗣源柱着拐杖在旁边走,觉明和尚跟在身侧。
「知不知道,女真人死伤多少?」
「十分之一?或者多点?」
秦嗣源右手握着拐杖,几乎是从齿缝中说出来:「这是守城哪!」
「毕竟不善战。」和尚的面色平静,「些许血性,也抵不了士气,能上去就很好了。」
两人在那些屍体前站着,过得片刻。秦嗣源缓缓开口:「女真人的粮草,十去其七,然则剩下的,仍能用上二十日到一个月的时间。」
「绍谦与立恒他们,也已尽力了,夏村能胜。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坚壁清野两三百里,女真人就算不胜,杀出几百里外,仍是天高海阔……」秦嗣源朝着前方走过去,过得片刻,才道,「和尚啊,这里不能等了啊。」
觉明跟着走,他一身皂白僧衣。依旧面无表情。两人相交甚深,此时交谈,原也不是上司与下属的商量,许多事情,只是要做了,心中要数而已。
「……这几日里,外面的死者家属,都想将屍体领回去。他们的儿子、丈夫已经牺牲了。想要有个归属,这样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领回去。葬哪里?」
「唉……」
「……不等了……烧了吧。」
这一天的风雪倒还显得平静。
夏村山谷,第一场的胜利之后,从早上到傍晚,谷中热闹的气息未有平静,这也是因为在早晨的挫败后,外面的张、刘军队。便未敢再行强攻了。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有肉香味飘出来。众人还在热烈地说着早晨的战斗,有些杀敌英勇的士兵被推举出来,跟同伴说起他们的心得。伤兵营中,人们进进出出。相熟的士兵过来看望他们的同伴,互相激励几句,互相说:「怨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场胜得有些轻松啊。我倒是怕他们有骄躁的情绪了。」房间里,宁毅正在将烤肉切成一块块的,分到旁边的盘子里,由红提拿出去,分给外间的秦绍谦等将领。红提今天未有参与战斗,一身干净整洁,在宁毅身边时,看起来也没什么杀气,她对於宁毅当厨子,自己打下手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开心,原因自然是觉得不符合宁毅的身份,但宁毅并不介意。
「储着的肉,这一次就用掉一半了。」
「没事,干过一仗,可以打打牙祭了。留到最后,我怕他们很多人吃不上。」
宁毅如此解释着,过得片刻,他与红提一块儿端了大盘子出去,此时在房间外的大篝火边,不少今天杀敌英勇的战士都被请了过来,宁毅便端着盘子一个个的分肉:「我烤的!我烤的!都有!每人拿一块!两块也行,多拿点……喂,你身上有伤能不能吃啊——算了算了,快拿快拿!」
从夏村这片营地组成开始,宁毅一直是以严厉的工作狂和深不可测的谋士身份示人,此时显得亲切,但篝火旁一个个今天手上沾了许多血的战士也不敢太放肆。过了一阵,岳飞从下方上来:「营防还好,已经叮嘱他们打起精神。不过张令徽他们今天应该是不打算再攻了。」
「早晨强攻不成,晚上再偷袭,也是没什么意义的。」秦绍谦从旁边过来,伸手拿了一块烤肉,「张令徽、刘舜仁亦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再要来攻,必定是做好准备了。」
「一天的时间够吗?」宁毅将盘子递向岳飞,岳飞拱了拱手,拿了一块肥肉最少的。
「器械准备不够,但进攻准备必然够了。」
「那就是明天了。」宁毅点了点头。
「必然是明天。」秦绍谦吃完了肉,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风雪在山谷之外降下,火光沿着山谷两侧的坡地延伸开去,营地外侧,执勤的士兵还在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风吹过山岭、雪原时,冷飕飕的感觉,山谷外,依旧有延绵的火光,张令徽、刘舜仁仍旧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进攻准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二。汴梁城,女真人仍旧持续地在城防上发起进攻,他们稍微的改变了进攻的策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不再执着於破城,而是执着於杀人,到得这天晚上,守城的将领们便发现了死伤者增加的情况,比以往更为巨大的压力,还在这片城防线上不断的堆垒着。而在汴梁摇摇欲坠的此刻,夏村的战斗,才刚开始不久。
张令徽、刘舜仁持续地对夏村营防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使用饱和式的大规模进攻,而以佯攻和充满弹性的散兵冲锋为主。在夏村营防周围圆形的雪坡上,大片大片的冲锋不断的出现,而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真正造成杀伤的是大规模抛射的箭矢,包括射进来的火箭——在这样的天气里,火箭不容易点燃周围和内部的木料,宁毅等人基本也已经做了防火的准备,但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一旦被火箭射中,箭伤加上烫伤,一般人都会迅速地失去战力。
当然,这样的弓箭对射中,双方之间的伤亡率都不高,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表现出了他们作为将领敏锐的一面,冲锋的士兵虽然前进之后又退回去,但随时都保持着可能的冲锋姿态,这一天里,他们只对营防的几个不关键的点发起了真正的进攻,随即又都全身而退。由於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战果,夏村一边也没有再发射榆木炮,双方都在考验着彼此的神经和韧性。
「没什么,就让他们跑过来跑过去,我们以逸待劳,看谁耗得过谁!」
顶着盾牌,夏村中的几名高级将领奔行在偶尔射来的箭矢当中,为负责营房的众人打气:「但是,谁也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上去跟他们硬干一场!」
到得这天晚上,虽然对射中产生的伤亡不高,夏村中的士兵当中,积累的精神压力却普遍不小,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意识,不再得过且过,与之对应的,反倒是对战场的责任感。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保持着紧张感,到了晚上,为了怨军的没有冲锋,普遍都耗了不少的心力。
当然,这也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东西了。
到得十二月初三,情况依旧如此,只是到了这天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时候,怨军如潮水般的,发起了一次正面进攻。在几轮与之前无异的箭矢对射后,陡然间,喊杀的呼啸声漫山遍野的涌来!灰色的天幕下,一瞬间,从林地里冲出来的都是人影,他们扛着木梯,举着盾牌,朝着周围的营防疯狂涌来。在营地正面,几辆缀着厚厚盾牌的大车被士兵推着,往前方满是拒马、壕沟的方向碾压而来。
在那疯狂冲来的军阵后方,写着「常胜军」「郭」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呼啸。这是第三日的傍晚,郭药师到了!
喊杀声震彻山间,箭雨漫天飞舞,兵锋延绵,山谷之中,无数人在呼喊之中奔行就位。
真正的考验,在此时终於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