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林冲语声哽咽,却说不出话来,只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老人在墙角挥棒,并未说话,他便一直伏在地上跪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落中,夜色里,只有周侗偶尔挥棒惊起的响声。这边的屋檐下。福禄笼着袖子,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如此过了近半刻钟的时间,周侗手中的棍棒停下,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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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做什么?」
院落里寂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此时才有着些许的缓解。林冲跪在那儿。身形微微有些颤抖。他自幼习武。眼前的周侗,未必是他最亲近的一名师父,但绝对是最重要的师父。这一切也是因为御拳馆并非是什么私人武馆的缘故。周侗就算闭门收弟子,人数也算不得少,师徒间的感情,未必有一般的私人武馆那般亲近。
对於周侗,林冲心中是崇敬的。但因为这样的原因,当几年前周侗自御拳馆离开后,师徒俩其实就没有了什么联系,也是因此,自己出事时,找不到也没想过找这位师父帮忙。及至后来落草,知道周侗端正性格的林冲便知再无回头路。他之前未曾想过还能遇上这位自离开后便闲云野鹤的师父,但今日既然见了,便是不得不来了。
其实在他心中,又何况不期待这些已经越来越少的亲朋的理解?
「弟子、弟子无奈落草,情知师父必定责罚,但……」
「责罚?」林冲话未说完,那边的老人已经笑了出来,「责罚……我为何要责罚於你?林冲,我已老了,而你已反了。何谓反?天下家国、人伦师徒,便再难拿来束缚於你了,我又为何还要罚你,罚你……可还有用么?」
林冲的额头磕下去:「唯有师父的教诲,林冲一直未敢忘却,只是……实在是遇上了冤屈难言之事……」
「我知道!」老人抬高了声音,然后点头,「我知道你所经历的事,我已听说了!你家中妻子被那高衙内看上,你也因此恶了高太尉,其中小人作梗,栽赃陷害!你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这些……我都听说了!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周侗站在院落前方,将棍棒柱於地面,林冲微微抬头:「师父……」
「我只问你!为何要落草为寇!?」
话语回荡在院落间,林冲眼中有着些许冲疑与迷惘:「弟子……走投无路了……」
「为何走投无路就要落草为寇!?」
「走投无路与落草为寇,有关系吗!?」
「你可还记得我的说话!?」
这三个问题回荡在院子里,响在林冲的耳中,林冲的眼神迷惘:「弟子……不知师父说的是哪句……」
周侗笑起来:「已经忘了,那也没关系,给我站起来!拔你的枪!我教你的武艺,你记得吧?」
「弟子不敢忘记……」林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反手拿出背后的钢枪。只听周侗道:「摆个架势给我看看!」林冲摆了个横枪的架势,周侗有道:「枪锋向前!」林冲将枪尖对准前头,周侗大步走了过来:「好!你来杀我!」
林冲身体一震,手中长枪几乎掉下去,那边周侗单手持着木棒,不摆任何防御的招式:「来啊!过来杀我!你在犹豫什么!」
「弟子……」
「少罗嗦!少犹豫!你是反逆之人!你反了这家国天子!你理应向任何人出枪!想一想你的妻子!想一想你受过的冤屈!你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你活下来只因劫掠他人!吃他人的肉喝他人的血!你这样的人,就该放掉所有禁忌!你既已落草,便理应杀掉所有挡在你前方之人,我性情迂腐,必然不许你落草乱来,杀个师父又能算什么!来啊!杀我,照着这里刺!这里——」
周侗大声喝着,一步步的过来,他虽然单手持棍,却没有任何防御的姿态,抓起林冲的枪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然后又对准自己的心坎。林冲冲疑地后退,几乎握不住枪。事实上若周侗说的是要考校他的武艺,他或许还敢出手,但周侗说的是「杀我」。对於轼师,他却无论如何不敢出手。
周侗放开枪尖,冷笑起来:「狂妄之徒!你的师父几年前便是天下第一,我让你出手你便杀得了我?你竟然连出枪都不敢?你竟真的害怕杀了我!?」
林冲放开钢枪,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以往师徒之间便算不得交心,御拳馆中,周侗教习武艺虽然严格,但师徒之间没有太过亲近的时候,他也只知道周侗的严肃与端正。今晚过来,原本受到的各种对待他都想过,无论是责他罚他骂他理解他甚至是杀了他,都符合他心中对这师父的认知。然而真到过来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林冲的意料之外,类似於你落草便该杀戮一切,你竟以为自己能够杀我。句句诛心之论。到得此时,他便只能砰的跪下,眼中已经有了决然的神情。
「弟子自知一身罪业,难以洗清,也难以得到师父原谅。但林冲虽然上山落草,於心中道义无时或忘。今日无论如何,不敢朝师父出枪,便是师父要杀……」
心中有了决定,这段话说起来也变得果断,他跪在那儿,眼神清澈坚定起来,然而就站在他身前不远,身形高大的周侗也已经笑了起来,彷佛听到了什么讽刺的鬼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中道义,无时或忘,哈哈哈哈……我去你妈的——」
这天下第一人一步跨向前方,就在林冲错愕抬头的瞬间,重重的一脚轰的踢在了林冲的胸口上。这一脚力气之大,将林冲整个人朝后方飞了出去,如同炮弹一般撞开了院落的木门,身形在院外黑暗的街道上滚了出去,也不知被踢飞了多远。
周侗的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话语中有种发现朽木难雕后的心灰意冷。
「我周侗今后……没有你这个弟子,懦夫。」
风声呜咽吹过长街,夜黑得像墨,在那片黑暗里,只有血滴下来的声音……
不久之后,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立在那儿,摇摇晃晃地走……
后方客栈的房间里,有人偷偷听着这边的动静,此时却有些感叹地摇了摇头。
「嘁,真有个好师父……」
院落的门口,福禄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看着黑暗中的身影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咳血离开,这才默默地关上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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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家,有点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