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毅继续说道:「谁都不能动,立国之初,这些就已经决定了,到现在,当今圣上都改不了,想要改,连他都会碰得头破血流,也许有两代入愿意冒这样的危险来把国家导向另一边,可谁真的敢?」
「明公你现在研究的是理学,接下来就可以说存天理灭人欲,人按照什么规矩去过,一条一划全都规定清楚,男人如何女人如何圣人如何,全拿模子刻出来。这是道,但要说用,就是让人动不了,越来越动不了。假如当今天下就我武朝,就这样发展下去一千年后武朝都不会垮,这就是为万世开太平……可国家是有敌人的。我们选了这个方向,我们若身边都是规规条条,各种利益缠身,到头来就是如今北伐的情景,我打不过别人,而且越来越打不过……」
「事实上与你说的自然有差距,真走偏了,敢於变法,敢撞得血淋淋的人,哪朝哪代都有。」想了很久,康贤才缓缓地说起来,「不过大体与你说的类似,便是这样,跟你在那霸刀营中做的事情又有何关系?」
「说万世开太平,有些大了。其实治国也好从政也好,一般就是查漏补缺,好像提着一杆秤,一直在晃,哪里出问题了哪里打个补丁,大局呢,就一直往一个方向走,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一个朝代,五百年也就到头了,因为收得太紧了,别人越来越难有希望,怨气越来越大。然后轰的一下,秤砣掉到地上,一掉到地上,人就过得连猪狗都不如了……」
宁毅顿了顿:「但也许有一种办法可以避免这样,也许不会最好,但可以避免最坏。」
「就是你做的那些?」
「就是一句话,少数服从多数。」
康贤笑了起来:「真到那时候,你背后的,我背后的,这些少数岂会服从多数?」
「那是细节问题。明公,儒家传承这么多年,每一代更替,上位的都叫做皇上。文化传承决定整个规矩、体制存在的方式。假设数百年上千年后有这样的一个体制,三五年一更替,有人想要造反,他的人多,他自然就可以上去,那还有人会造反吗?人不如猪狗的年月,就没有了。」
「哪会这样,人多就说话,猜拳吗?而且你可知道乡愿德之贼也的意思?假如你上位了,你愿意将手中权力让出来?你上位的几年就要把这些东西打得干干净净!而且要保证这一方法的传续,你……你置圣上於何地?你这想法是大逆不道。」说到最后,康贤已经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宁毅看着他:「都是旁枝末节,明公,别告诉我你想不到,是大家信的文化决定这朝代是什么样子,文化,决定体制——我把它叫做体制。若是所有人都信少数服从多数是真理,有些东西就会慢慢磨合出来……而且那也应该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在说,我只是用另外一种方法说一说而已。明公,咱们说句大逆不道的。假如武朝撑不过五百年,该不该有点新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想法……」康贤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一个……新的过家家。自唐时以来,想要及至大同世界,捐出家产在山里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生活的人不止一个,全都黯然收场了,你的这个不同,所以我才仔细看了。谁知道……你想的是这些。这想法太大逆不道了,你要收敛起来,天地君亲师。有些东西,是不可变的,岂能讲价一般的少数从多数。」
老人口中说着大逆不道。实际上心中倒没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意思了。哲学是一切学科的终点,自古以来,学儒的人中也多有狂悖不羁的,各种想法都会有,未必没有人提到全局的程度去看这些思想为何会形成,若不能这样去想,《论语》多讲做人的道理,半部《论语》又如何去治天下。
他不在警惕於此,还是因为察觉到了这想法实现的遥远性。如果就因为一句「少数服从多数」要治人罪,那也未免太过过分。儒家之中也是讲究少数服从多数的,但这是在同一个阶级的概念上,而宁毅方才所言只是将这一概念普及到所有人,如果他想要做点什么,已然触及天地君亲师这类阶级划分的核心,那就真是大逆不道。而他只是说出这个理论或许比较好,则只是一种过分大胆的探讨或者实验而已。康贤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没到要划清界限的程度。
在康贤眼中,宁毅也不过是一个想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儒生而已,虽然他实在是不讲究什么道。单纯「用」的方面考虑太多了一些,但这些想法。也未必没有参考意义,只是没有道,就缺乏灵魂。
这终究是一个太过才华横溢也太有想法的年轻人,他叹了口气:「你在杭州能成事,原就是因为你总是跳到规矩之外去做事,眼界便总比别人开阔一些,可若是一味的跳到规矩外面去,终究会出事的,你不是不懂这些,但若是接下来要上京,我想还是得提醒你一下。」
「嗯……不过上京的事情我还在想呢,檀儿快生孩子了,而且童枢密已经开始北上,我终究不懂官场的具体运作,上京恐怕也未必用得着我。」
「哎,一定用得着,之前杭州的事情传去汴京,他就写信给我了,让你回来之后,务必上去。你也说了,规矩太多,其实缺的就是能跳出规矩外看一看的人,但也就是看一看,能跳出规矩外看的人,就怕坏规矩,到时候秦老头恐怕也保不住你。」
「受教了,我会注意的,先看看吧,处理完这边的家事再说。」
「这边有什么好处理的,若是你家中几个跳梁小丑,我尽可以帮忙。不过你娘子有了身孕,想来你得等孩子生下来再走,另外无非就是云竹的事情了,决定怎么安排了吗?」
「正在头痛呢,这次过来,想问问你的看法。」
「嗯?」话虽然是康贤提出来的,但他此时显得十分疑惑,「这有什么好头痛的?」
「一年以前我想过离开苏家,带着云竹走。现在我在头痛,檀儿都已经生孩子了,要不要跟云竹断掉,但老实说,我跟云竹之间,不是一般青楼或是那种单纯卖身的女子的露水感情……呵,可能每个人都会这样看自己。不过现在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纯粹是我自找的,我想听听老人家您的看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人忽然就笑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高,不见断绝,过得许久才见他微微止住:「哈哈……我方才、方才在想,你这人虽然性格惫懒,但能力才华都高人一等,若放在乱世,说不定便是曹操一般的枭雄人物,却想不到……哈哈,那些事情都能随手做下,此时竟然在为了这等小事苦恼,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令人捧腹。」
宁毅看着这老人,撇了撇嘴:「坦白说吧,哪一个我都不会放,压根就没想过真的会放开,花心、男人不可靠、人心不足蛇吞象,别人怎么看都没关系,真的想法就是:都是我的人。为什么不呢?之所以请教您老,就是想让您多说点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的话,让我把这蛮不讲理,变得更加理直气壮一点。」
康贤摊了摊手:「我就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这不能理直气壮的……」
「您知道……少数服从多数……就得人人平等……」
「就是说,你、你家娘子,还是云竹……都平等以待。」
宁毅笑了起来,其实那困扰倒未必有他说的那样大,即便在现代,他所接触的那个圈子,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也才是常态。但若他是古代男子,心里就会真心将男女放在完全不同的位置考量,而他毕竟是现代人,当真的重视对方以后,大家就真的站在一条线上了,这才是让他觉得有趣的中心。
康贤也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於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稍稍严肃起来:「宁立恒哪宁立恒……老实说,之前呢,老夫终究是将你视为一位有趣、有潜力又有能力的小友来看待的,不过今夜一番话,我总算可以说,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你我,足可无分高下的坐而论道,你是真的在想着这些事情,不过……哈哈哈哈哈……」他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也未免太过作茧自缚了一些……」
感觉到宁毅将这些思考真的已经贯彻到生活中去,这大笑之中,老人倒也将方才的些许想法与「大逆不道」的芥蒂,完全地消去了,当然,这是个误会……
「男儿三妻四妾等闲事尔,其中涵义是让你少去将女人的事情看得太重。这有什么蛮不讲理的,我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你家娘子对你颇为尊重,又有了孩子,自然不该抛弃妻子,否则与禽兽何异。聂姑娘如此温柔贤淑,一心等你回来又不是贪你家产家世,以她的心性品格,若非有前事污点,大户人家当正妻也是应当的,她是真心喜欢你,因此你如何待她她都甘之如饴,这等女子错过了,你这一生都难再找到第二个。老夫最近与她们姐妹俩打交道也比较多,你若对不住她,我叫阿贵拿个布袋抓了你沉秦淮河……」
宁毅嘴角抽了一下,随后「哈哈」一声,爽朗地笑了出来。
************
推翻了之前一个非常大的剧情线,到底是什么,大概得第四集写完才能说出来。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没办法控制的时候,我都会尽量发单章或者在书评区发一个是否在码字的帖子,帖子通常会在晚上九点到十点发,我自己也没法确定发了帖子就一定可能准确,标准在於,如果真写不好还是得压住,但发个帖子,对我自己是个督促,我会一直想着,没法睡觉之类的,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嗯,睡觉去,大家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