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卓定安只是对这个赶都赶不走的公主感到由衷的无奈和好笑,不过一次短暂的见面,竟然让高高在上的公主认定了他就是她要嫁的真命天子,这对於卓定安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她竟然会是那种一旦认定就锲而不舍去努力追求的人。
也许是从小到大都生於顺境,她从未有过达不成的愿望,因为那个宠她疼她的父皇就连天上的星星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而今却遇上一个摘不下来的卓定安,这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需要凭借她自己的努力才能到达的终点,她中了毒,上了瘾,非他不可。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十七岁那年,欢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和顾家的人一样漂亮,甚至为了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等等她的卓定安学会了这辈子都没有料到过能掌握的技能。
她已经可以绣些像样的东西了,也能做些虽然不怎么好吃、但也能饱腹的吃食了,三天两头献宝似的往卓定安家里跑,谄媚得像是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卓定安,你看,今天我让师傅教我做了芙蓉糕!”
“喂,看一眼啊,我做了好半天呢,看一眼会死啊?”
“……既然看都看了,吃一块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胡说!哪里会毒死人了?我先吃给你看,要是没死,你就把一盒都吃下去!”
她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不在意所有人的眼光,只一心一意追逐着自己眼里的星辰。
卓定安不是看不见她手上那些针眼,也不是不知道她手腕上的水泡是如何烫出来的,还有那些被刀划伤的口子,以及她带有淤青的眼圈。
两年的付出,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会被她感动,更何况卓定安并非那样的人呢?
他看见了她的付出,也看见了她的成长。
她不仅仅是初时那个任性随意的公主了,至少当她有了目标以后,终於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想要的一切的。
她会睁大了眼睛对他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可这不仅仅只是一句夸奖,也是一句自我鼓励。
在他练字的时候,她也跟着临摹,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她心血来潮,可她就这样坚持下来了,两年里,她的字和他的越来越像,却比他的要娟秀小巧。
他写过这样一首词: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泪,泣送征轮。长亭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而她则临摹了无数遍,直至府里的婢女都在分不清哪副是她写的,哪副是卓定安写的。
不止如此,她用行动告诉了卓定安,她喜欢一个人并非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而已,她愿意从每一个方面贴近他的生活,分享他的一切。
这样一个孩子气却执拗简单的姑娘,不喜欢……怎么可能?
然后一切终於如故事开始时那样,在卓定安与欢阳终於走到一起之后,却因为皇帝与卓定安的母亲有了私情,一切都变得不容於理。
尔后,为了不耽误儿子的人生,卓母离家出走,却被奸人所害,死於荒郊。
卓定安被皇帝送去边疆,做了所谓的定远大将军,而欢阳则留在京城里,后又被发现已有身孕,嫁给了秦殊。
很多的悲剧其实起点并非因为谁的恶意,恰恰是处於一片好心,就好像皇帝很快病逝,但死之前绝对没有料到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替女儿找的驸马今日会害了女儿的一生。
后来,当卓定安与欢阳再次走到一起,却又忽然面对西疆与柔然挑起的这场战争,欢阳终於不顾一切地对他说:“世人皆知长公主已死,留在京城,冲早会被人发现。带我一起去边境,要死一起死,如果侥幸活下来了,从此都不要再回来。”
他们错过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的痛苦与回忆已经太过深重惨烈,再多一刻的分离都是折磨。
於是欢阳终於扮作贴身随从,与卓定安一起奔赴前线。
他出征,她便在大帐里焦急等待。
他平安归来,她得以谢天谢地,暂时松一口气。
哪怕不知未来如何,片刻的朝夕、片刻的安稳也得以暂且抚慰人心。
战争结束那天,顾祁假死,卓定安终於没有再回京,而是告老辞官,就此在边境的将军府安度晚年。
这世上从此再无顾欢阳,再无长公主,再无定远大将军。
有的不过是一对饱经磨难才终於得以朝夕相处的患难夫妻,她不再是昔日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也不再是昔日那个梨树之下从容潇洒的贵公子。
她脱离了锦衣玉食,学会了平和隐忍;他经历了战争洗礼,变得坚毅沉稳。
世上也许有那种从始至终都相敬如宾的夫妻,而他们经历了常人不曾想象过的分离与重逢,终於等到了相守的这一天。
某日卓定安练字时,欢阳笑他:“越写越丑,还没我写得好了。”
“那你来。”他笑了,把笔递给她。
欢阳也不拒绝,执笔便来,一笔一划工整漂亮,和昔日他的笔锋如出一辙。
卓定安的眼神慢慢柔软下来,贴在她耳边问她:“临摹了多久?”
他问得没头没尾,她却答得有模有样。
“十五年。”
自他走后,他留下的字画是她唯一的纪念,哪怕又成了变本加厉的跋扈公主,她也不曾停止过追逐他的脚步。
和秦殊吵架的那些日子,她唯有在书房里能找到片刻的安宁,将他的笔迹拿出来一点一点描摹,寻找昔日的时光。
十五年,同样一幅字画,同样一首词,她写了整整十五年,融入生命,再也洗不去他的痕迹。
当卓定安一次一次万念俱焚地在战场上拚命时,她在练字。
当他重伤昏迷不醒无数次险些再也睁不开眼时,她在练字。
他受了那么多伤,疏於练字十五年,而她则一点一点变成了昔日的他。
都说爱情里的两个人会越来越接近,也许如此一来,也是一种接近。
欢阳笑了,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词: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泪,泣送征轮。长亭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此去经年,做一对无名眷侣,远离富贵荣华,游遍大好河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