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郁久多的手猛然一松,也不顾身上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颓然坐在椅子上。
使者还在继续说:“可汗下令退兵,让出边境五座城池,签订和平条约,今后十年内,柔然都不会再踏入宣朝的土地半步,且臣服於宣朝,每年进贡珍品牛羊,汗血宝马……。”
后面的话,郁久多都听不下去了。
她先是沉默,随机仰头大笑起来,面上湿漉漉的。
顾知说的没错,她以为凭她一己之力便能抱住柔然,保住自己的族人,可是到头来,柔然的士兵牺牲了那么多,鲜血都快染红半片草原,最终她还是输了。
偃旗息鼓的大军在营地苟延残喘了一夜,第二日就踏上了归途。
宣朝退兵,战争结束,可汗也终於重获自由。
而一切的代价便是,此后十年,柔然都只能局限在草原上一个小小的区域内,且可汗的大儿子还被带去宣朝做了质子,一旦柔然跨越雷池一步,质子便有生命危险。
十年,整整十年之后,质子才会被放回柔然。
这十年里,柔然必须心甘情愿地臣服於宣朝之下,每年进贡珍品无数。
柔然的辉煌终於结束了。
除了从战场上回来那天,郁久多再也没有去过宫里。
可汗看着她,只说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久多怒喝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跟着那群抛弃他的人回去?”
可汗默了默,“你又怎知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她的表情瞬间凝滞,“他是心甘情愿走的?”
可汗闭了闭眼,老态毕现地坐在那里,皱纹都慢慢浮现出来,却不再说话。
郁久多再也没有进宫,成日成夜地坐在院子的树下,要么练剑,要么失神。
伏朱一再劝她,最后实在没辙了,索性说:“若是将军真思念六王爷,亲自去把他找回来不就行了?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真的舍得你?”
郁久多停下了舞剑的姿势,面颊上已然一片泪光。
她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她宁愿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梦里,也不愿去看清真相。
因为有的真相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所以不管她如何思念他,又怎么敢真的去找他呢?
然而终究是被她知道了,那日是可汗的寿辰,所有的王公大臣都要入宫道贺。
郁久多不愿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便在可汗的书房待着,怎奈得走廊上的两位官员在说话,没料到屋内有人,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郁久多的耳里。
“真是想不到,柔然养他四年,给他好吃好喝,给他荣华富贵,他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我们还要高,到头来背叛柔然的却是他。”
“这就是他们汉人所说的白眼狼,不管你怎么对他,他始终不会记得你的好。只可惜我柔然辉煌了这么多年,如今毁於一旦。可汗错信了他,整个人大受打击,如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而大皇子又不在宫里,我看哪,柔然怕是寿数已尽……。”
“嘘,你小点儿声,可汗说了,此事不得让云麾大将军听到,否则可汗要是怪罪下来,你我二人都担不起这责任。”
“事到如今,可汗还在护着那狗屁大将军?”那人怒了,“若不是她错信贼人,还着了对方的道,引狼入室,柔然能有今天吗?依我说,她根本不是柔然的骄傲,纯粹是败家娘儿们!自以为是,缩头乌龟!不然柔然因她沦落至今,她为何不出来承担责任?”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张大人来了?走走,别说了。”
书房外又趋於岑寂,而书房内原本捧着书在读的人已然姿态僵硬,片刻之后,手里一滑,书本砰地一声落地。
有滚烫的液体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一颗,两颗,很快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再不停息。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天,或早或晚,冲早有人会把真相外面的糖衣揭开,给她留下最丑陋的一切。
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那样不拘泥与礼节世俗的人,又怎会仅仅因为体内流淌着汉人的血,就去帮助一个抛弃他的国家呢?
他是如此心机深沉、谙熟兵法,宣朝的皇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轻易将他抛弃,并且送来柔然这种不毛之地呢?
他明明喜欢的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受任何管束,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留在王城之中替可汗做事,难道真的为的是一点蝇头小利吗?
很多她过去未曾想过的事情在战败之后一齐涌上心头,然后她终於猜透了一切。
可她仍旧选择不去面对,告诉自己他是被强行带走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如此一来,她仅仅是失去恋人了,而非被背叛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顾知从始至终都只是宣朝派来柔然的细作,如果没有他,宣朝压根不会这么轻易取胜。
如果没有他,柔然不会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没有他……
郁久多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是她爱上了他,然后天真的带领他踏上战场,一次又一次取得可汗的信任。
她以为她是在替两人争取未来,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柔然最大的叛徒不是顾知,而是她自己。
那年冬天,可汗逝世。
临走前,他让人连夜召来郁久多,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阿娜多,好好活着,嫁个好丈夫,做个好妻子,你应该有属於自己的人生。”
郁久多终於哭了,面对这个一直以来待她如亲子女的长者,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可汗欣慰地笑了,“原以为这件事情要一直瞒着你,还担心我走以后,你若是忽然得知真相,会不会承受不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咽气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人生里,谁没犯过错?你还年轻,好好活着。”
那只紧握她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
郁久多哭得昏天暗地,这个柔然的大将军从来没有过这么软弱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