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沈辛是在沐念秋出寿延宫的时候进去的,没到两刻锺的功夫就笑盈盈地出来了。
回常春阁时,她的面上一直带着动人笑意,仿佛天降好运砸中了她,嘴都合不拢。
寿延宫内。
座椅上铺着深红色镶金边的八宝锦缎,坐在上面的人眉目之间依稀有几分老态,但波光流转间,精明与老谋深算表露无遗。
清荷在一旁问她:“奴婢瞧着这沈家小姐虽说模样生得楚楚动人,但论沉稳和心思,恐怕不及沐家那位才是,主子为何独独挑中了她?”
清荷是跟了太后几十年的宫女了,很多话当奴才的不敢说,她却敢说。
太后抚着食指上的那枚玛瑙镶金戒指,微微一笑:“沐家那位显然要强多了,但正因如此,哀家才要挑这位稍逊风骚的沈姑娘。”
清荷一怔。
“你想想,太子为何要让沈沐两家的小姐一同进宫?自然是要沐青卓和沈君风因此在朝上翻脸,哪怕关系没那么容易闹僵,至少也会不如从前。而如今在朝堂之上,明显是沈君风要略逊一筹,要让两人旗鼓相当,他日在后宫里,你说说姓沈的和姓沐的又会谁领风骚?”
清荷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说:“主子英明。”
很显然,在朝堂得势的一方在后宫肯定就会稍逊风骚,要不怎么互相牵制?这位沈家小姐他日定会在太子殿下的扶持下越过沐家那位,平步青云。
太后是从长远考虑,而非单单看这两位小主资质如何。
太后悠然哂笑:“再者,沐念秋太聪明,看得太透彻,凡事走得稳稳当当,找不出一丝差错。就拿刚才哀家罚跪一事来说,她从头到尾毕恭毕敬,没有一点不悦的神色,哪怕跪完以后顶着娇弱的身子已经受不了,却也坚持又给哀家跪安了才走人……这颗棋子有自己的思想,恐怕就是拿在手里,也叫人不敢放心地落子,还不如挑一枚资质平庸的,至少能为我左右。”
就在太后忙着拉帮结派的同时,沐念秋也进了永安宫的大门。
楚颜已经换下了早上那身隆重华美的衣裳,只是穿着淡雅的杏色春衫,坐在偏殿前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说是晒太阳,其实也不尽然,毕竟女儿家爱美,不会想晒成包拯再世,所以她只是悠闲地坐在杏树下面的阴凉地里,拿着块手帕绣花。
沐念秋到的时候,就看见她神情舒雅地倚在靠背上,姿态不怎么优雅,却於慵懒中流露出一丝潺缓矜贵,眉目之间还带着悠然自得的放松。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沐念秋仍是礼仪俱全地俯身请安,道了声:“参见太子妃殿下。”
楚颜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膝盖,含笑吩咐重山:“赐座。”
沐念秋微微一怔,一边称谢,一边坐在重山搬来的椅子上。
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哪怕看上去总是笑盈盈的,却总能在不动声色间叫人知道她的厉害。
沐念秋心下了悟,她从太后的寿延宫出来,就直接回了汀兰宫,路上哪怕膝盖刺痛酸麻,也是忍着没有发作。可如今一来永安宫,太子妃就不经意地让人赐座,方才看她膝盖的那个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我知道你在寿延宫受了什么罪。
耳目聪灵之人,往往可以一手遮天,哪怕今日这天还只是一小块,他日也可能变成整个苍穹。
楚颜也不问她一天之内为何来了两次,只是神情自然地吩咐含芝:“去把那盒紫玉祛瘀膏拿来。”
沐念秋的神情有片刻的怔忡,楚颜却已转过头来看着她,温和地说了句:“女儿家的身子最重要了,留不得一点痕迹,再说你才刚进宫,说不准哪日太子殿下就会召你过去……还是早些养好,不要留下疤痕,平白惹殿下烦心。”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有些俏皮地说,“毕竟罚跪半个时辰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儿,若是没有好好上药,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消下去。”
她的样子像是在说玩笑话,可是字字句句都敲进了沐念秋心里。
罚跪半个时辰……太子妃的耳目不仅聪灵,还准确无误,深入敌人内部。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道谢,楚颜也不拦着她,腿长在她身上,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她要行礼要受罪,楚颜都由她。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气温有些暖得过分了。
沐念秋看着面前的人悠闲又自在地低头绣花,忽然开口轻轻地说道:“我知道殿下对我进宫的意图一清二楚,当日如若不是殿下被册封为太子妃,恐怕今日坐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她说“我”,而非“奴婢”,言语之间毫无尊卑之分,出口的话更是大胆之极,一语道破楚颜能登上太子妃之位的事实。
含芝脸色一变,毫不客气地怒斥:“大胆秀女,竟敢在殿下面前口出狂言,活得不耐烦了吗?”
楚颜轻轻抬手,止住了含芝的斥责,反而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所以沐姑娘这次进宫,是来跟本宫讨债的?你觉得这位子是你的,想要讨回去不成?”
沐念秋端坐椅上,神情平和安详,微微一笑:“殿下说笑了,太子妃岂是说换就换的?只是定国公和我父亲斗了几十年了,如今又把战争延续到我们身上,难道我们要如他们所愿,真的用一辈子去争个所谓的输赢?”
楚颜不说话,悠然看着她。
反正这种时候压根不需要自己主动,一切都交给沐念秋,她听着就是。
“我是沐家嫡女,进宫是父亲的意愿,是家族的期望,这一辈子免不了这种命运。但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沐贵妃,也不希望像赵容华那样,争了一辈子,勾心斗角一辈子,到头来皇上却带着容皇贵妃离开了皇宫。”沐念秋不卑不亢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太子妃殿下也一定不希望后宫的女子都是拚命想往上爬、攀高枝的主,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无心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葬送自己的终生幸福,眼下进了宫,已经失了自由,但我不希望我的心也被浮名虚利所困,成日就知道勾心斗角。所以请太子妃殿下放心,我只愿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不求荣宠泽被,更不会虎视眈眈地盯着您的位子。同时……。”她微微一顿,“同时我也希望,殿下能看在我如此坦诚的份上,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念秋不才,也许不能为殿下筹谋太多,但尽我所能帮殿下看得更清楚,这点还是可以做到。”
这回楚颜笑了:“沐姑娘果然是名门闺秀,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说得本宫心头很舒服。只是你既然看得透这后宫的女人心里都想的什么,想必也一定知道,有的话说出来确实动听,但就像有毒的蜂蜜,虽看着诱人,但不可尽信,更不敢叫人轻易尝试。你要本宫拿什么来信你?”
拿什么来信她?
沐念秋显然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对她笑笑:“在殿下出宫那几日……抱歉,我无意提起您的伤心事,但在您回府送朝华夫人最后一程那几日,殿下曾经召我入宫。”
楚颜毫无异色,显然早就知道此事。
沐念秋也松口气,看来她选择坦白是正确的。
“殿下召我入宫时,曾经亲口对我说,我能踏入后宫,是因为朝政需要,他会给我名,给我利,但条件就是——”她微微一顿,哪怕从容淡定如她,说出这番无情的话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条件就是,我决不能妄图动摇您的太子妃之位,也不要痴心妄想有一天能借着他的宠爱挡了您的道,借机扶住沐家,打压赵家。”
这一次楚颜愣住了,饶是她算准了沐念秋最好的选择就是与她结盟、向她投诚,也知道沐念秋说出当初太子召了她进宫的事实是为了博得自己的信任,可这番话却是她不曾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