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忠将无妄之灾(1 / 2)

李玄霸从睡梦中惊醒。

他梦见自己飘荡在坟头前, 珠娘和二嫂在为他烧纸,二哥带着小五在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偷吃他的祭品,气得他胸口闷疼。

李玄霸捂着胸口深呼吸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守夜的仆从被李玄霸的呼吸声吵醒, 吓得立刻去找宇文珠。

宇文珠从隔壁厢房抱着药箱跑出来, 给李玄霸扎了几针。

仆从端来了温着的药。李玄霸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扎针喝药,嘴里全是怪味, 已经记不得正常食物该是什么味道了。

在宇文珠担忧的话说出口前, 李玄霸率先道:“珠娘, 今天太阳挺好,扶我出门走走。”

就算是养病,也不能一直卧在床上,这样会让身体越来越差。

李玄霸能起床后,每日都会在小屋内被人扶着转几圈, 恢复体能。

翟让得知李玄霸真实身份后, 将自己住的院落让给李玄霸, 并派亲兵把守周围, 不准其他人打扰。宇文珠和孙思邈的医药房也搬到了这个院落。所以李玄霸现在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出门走走了。

虽然已经进入冬日, 但只要裹严实点,在有太阳的时候出门晒太阳,比窝在屋里更舒服。

孙思邈和宇文珠都是有能力的医师, 知道李玄霸现在多动一动,身体痊愈得更快,没有阻拦李玄霸每日的例行散步。

只有李智云每日扶着李玄霸哼哼唧唧,一脸不满。

李智云最近抱怨李玄霸不爱惜身体的唠叨越来越多, 李玄霸恍惚间从李智云脸上看到自家二哥的影子, “吓”得他赶紧把李智云丢出去历练。

既然已经坦白身份, 李智云也可以恢复男身,化名魏五,被罗士信保护着上战场磨砺武艺。

现在瓦岗寨的战斗烈度不强,正好给李智云练手。等他们回到张掖,二哥就可以把李智云带在身边。李玄霸耳根便彻底清静了。

李玄霸对宇文珠碎碎念:“小五擅长骑射,士信勇猛过人,两人配合默契,士信说,小五现在就是小一号的二哥。”

宇文珠微笑道:“叔郎已经如此厉害了吗?”

李玄霸笑着点头:“虽然我还是认为他太过年少,但他太吵了,还是把他撵上战场吧。”

宇文珠摇摇头:“三郎,你这样可不好。叔郎是在担心你,你怎么能嫌烦?”

李玄霸道:“我知道小五关心我,但他真的很烦。”

罗士信私下找到他,悄悄告诉他小五常常因为做噩梦,独自躲着哭泣。

小五不是自己和二哥,精神还没有强韧到能淡然对待生死大事的程度。自己差点病死的事,一定给小五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

但就算这样,小五也不能提前进入叛逆期啊。

听了李玄霸的抱怨,宇文珠笑着叹气道:“我看叔郎不是进入叛逆期,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你。”

李玄霸嘴角微微抽搐:“士信也这么和我说,让我别误会小五。小五对他说,我性格太软,脾气太好,为人太和善,半点不像个勳贵子弟,容易被人轻视。所以他就要做那寻常人认知的嚣张勳贵子弟,帮我说出不好说出口的话。反正他年少,就算说错了话,别人也会因他年龄不计较,他下次更改便是。”

宇文珠笑道:“小五很聪慧,三郎应该高兴。”

李玄霸扶额:“他对陌生人倨傲倒是的确可以如此解释,他对我说话带刺是怎么回事?”

宇文珠道:“他大概是担心你的身体。”

李玄霸叹气。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担心我的身体也可以用乖巧一点的方式来关心。

他还是认为,小五一定是进入叛逆期了。

宇文珠看着李玄霸为李智云唉声叹气的模样,再次忍俊不禁。

她倒是觉得小五这样很好。

李玄霸散了不到半炷香的步,就气喘吁吁地回屋,背后都湿透了。

宇文珠带着人帮李玄霸抆身体换衣服,顺带在身体上扎几十针。

李玄霸原本还会脸红,当银针扎多之后,他就没有任何情绪了。

现在他很淡定地脱衣抆汗躺下,让宇文珠拿着针一根一根往他身上扎。

孙医师要研究药方,所以重复的治疗行为都由宇文珠来代劳。宇文珠在李玄霸身上扎针已经扎得很熟练。

李智云洗掉了一身血气,拎着战利品来探望三兄的时候,李玄霸身上的针刚摘下来。

“三兄,瓦岗寨要拔营去抢皇帝了,我也想跟着去。”李智云把抢来的蜜糖罐子递给宇文珠。

他这次和罗士信配合立了大功劳,本可以分得很多贵重金银绸缎。他什么都没要,只用战功换了徐世积看中的那罐蜜糖。

徐世积把蜜糖给李智云的时候,满脸不舍得。

李玄霸没好气道:“你跟着他们抢个豪族的商队没人认得你,你若与大隋军队作战,很容易暴露身份。”

李智云道:“我可以扮作女子出征。”

李玄霸道:“隋军有弩箭强弓,你现在只有一身布甲,太过危险,不许去。”

李智云大大咧咧坐在李玄霸身边,道:“三兄好烦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李玄霸道:“就算二哥不戴甲去冲阵,我照旧骂他。”

李智云撇嘴:“好吧。”

他蹬掉靴子,把李玄霸往里挤:“让一让,好困。急行军没睡好。”

他钻进了李玄霸的被子里,把脸埋在李玄霸的软枕头上,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智云平常睡觉不打鼾,现在真是累坏了。

李玄霸为李智云掖了掖被角,宇文珠抿着笑悄悄离开。

李玄霸拿起一本翟让送来的民间杂记翻看。途中罗士信也来探望李玄霸,见李智云睡得这么死,还在李玄霸的纵容下捏住了李智云的鼻子。

就这样李智云都没醒,张着嘴呼吸,睡得仍旧很香。

罗士信笑话道:“他在战场上一直睡不着,但箭仍旧很稳。现在回到三郎君身边,终於能睡了。”

李玄霸道:“辛苦士信了。”

罗士信道:“不辛苦。三郎君,等天气转暖,我们就要回张掖了吧?”

李玄霸道:“不,我在中原还有点事要做,做完了再回去。不过明年开春,倒是可以给二哥送信,让二哥配合我们。你去一趟?”

罗士信使劲摇头:“我不去,我要保护三郎君和集弘。”

李玄霸叹气道:“若你不走,很可能与张将军在战场上相遇。”

罗士信沉默了一会儿,抱拳道:“各自为主,我不会怯战。”

李玄霸无奈极了。

怎么这么倔强?罢了,还是自己琢磨琢磨,怎么让罗士信绕开张须陀。

张须陀现任河南道黜陟讨捕大使,是瓦岗寨和王薄最主要的对手。

在原本历史中,他多次击败瓦岗寨和王薄,还将齐郡义军彻底打散,王薄等人四处逃散。

这个时空中,或许是自己给的纲领,或许是魏征这个谋主真的有本事,王薄势力强大不少,已经打下了泰山附近多个小城池屯田,收拢了孙宣雅、石秪闍、郝孝德等齐郡义军,多次击退了张须陀的进攻。

虽然齐郡不像洛阳周围那样拥有超级粮仓,但因水军从齐郡出发,齐郡各县有分转的小粮仓。

王薄势大后,先攻破豪强坞堡抢粮抢武器,然后迅速攻占了泰山附近的小粮仓,成为他整合齐郡义军的资本,给他军屯提供了条件。

又有杨玄感从淮河以南时不时地北上骚扰张须陀,牵制了张须陀的兵力;张须陀麾下还少了秦琼、罗士信和裴行俨三员猛将。张须陀在这个时空的讨贼战果远不如原本时空丰硕,与河南道的叛军形成了僵持。

现在王薄做得很出色,李玄霸却知道,他站在了豪族对立面,离皇位越来越远了。

河北有窦建德,山东有王薄,河南有翟让。这就是如今中原最强大的三支起义军。

除此之外,从长江到淮河,从山西到关中,从辽东到后世的蒙古草原,再到李世民坐镇的河右陇西,皆有义军举起反旗。

百姓能反的几乎都反了,豪强还在稳坐钓鱼台,等大隋皇帝继续作死。

“魏征应该快到齐郡了。”李玄霸道,“士信,你这次也跟着瓦岗寨众人一同去找隋军练练手。”

罗士信拱手:“是。”

李玄霸捏了捏眉间,突然笑了起来。

罗士信疑惑:“三郎君为何发笑?”

李玄霸笑道:“自杨广一征高丽……不,自杨广第一次御驾亲征吐谷浑不顾风雪强闯大斗拔谷,三征高丽被高丽王几次戏耍,两位太子接连逝世……”

李玄霸笑声停下了一会儿,又再次笑道:“对天下百姓来说是灾祸,在士族诸公看来,都是笑话。他们笑得多了,对皇帝和大隋的敬畏就少了。这次我再帮皇帝添两个更好笑的笑话,不知道能不能把大隋的国运早点笑没。”

后世的段子是“笑一笑功德少”,大隋这是“笑一笑国运少”啊。

罗士信认真道:“我现在就对皇帝没有任何敬畏了。诸公地位崇高,总不能比我还恭卑。”

李玄霸笑道:“那你就说错了,不要妄自菲薄,大部分公卿都比你恭卑。”

……

大业十年十月,杨广正往东都洛阳前进,大隋军队的尾巴上突然冒出了手腕系着黑色布条的民贼,抢夺了大隋近百匹好马。

将领不敢上报,将此事隐瞒。

当杨广接近东都洛阳,大隋军队尾巴上遭遇的袭击越来越多。

在有盔甲、弩车、兵器等辎重被夺后,将领终於隐瞒不住,将此事告知了主帅宇文述。

宇文述思考许久后,对杨广说:“有贼帅袭击,隋军丢失了十几匹马和盔甲。虽损失不多,但贼帅胆敢袭击隋军,请陛下下令重惩。”

杨广听闻隋军丢掉了十几匹马和盔甲,没有当回事,随意摆摆手道:“让张须陀去涿郡讨贼。”

宇文述道:“贼帅狡猾,多日荒山野林后难以追捕。张须陀又已经年老,恐怕精力不济。”

杨广皱眉:“朕又不是只派了张须陀平贼。贼乱一直未平,定是讨贼将领不够尽力,才让张须陀疲於奔命。”

宇文述:“……”我只是想多要点兵力讨贼,陛下怎么骂起平贼将领了?

宇文述十分了解杨广,猜到杨广突然思维发散,一定是另有缘由。

宇文述想了想,道:“陛下可是认为大将吐万绪、鱼俱罗故意拖慢行军速度?”

杨广心里十分熨帖,果然还是许国公最合他心意。

杨广叹气道:“鱼俱罗坐罪除官,朕本来准备给他一个立功起复的机会,没想到他居然辜负朕!”

就算是做事厚颜无耻如宇文述,都对杨广的话无语了一阵子。

鱼俱罗的罪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只是进京述职的时候带来许多财物进献给皇帝和京中权贵。

每个地方官入京都会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才会被皇帝厌恶,被权贵弹劾。

鱼俱罗为何顺着官场规则还被降罪?不是他得罪了谁,而是他有一双重瞳。

世人皆信谶纬,传闻重瞳乃是圣人之相,所以杨广就厌恶鱼俱罗了。

宇文述经常构陷他人,也觉得杨广这厌恶没有道理。

历史中传闻有重瞳者除了虞舜之外皆不是帝王,除了造字的仓颉,其他人或许是一方霸主,但下场都不怎么样。

民间重瞳者不少,鱼俱罗并非世家勳贵,一身荣华富贵都系在皇帝身上,哪有本事谋反自立。唉,他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更可惜的是吐万绪将军。鱼俱罗这个副将是皇帝派给他的,他与鱼俱罗本没有交情。

现在皇帝想起鱼俱罗,顺带把无辜的吐万绪将军也连累了。这更是无妄之灾。

宇文述心里叹息,嘴上当然不会反驳杨广。

他恭敬道:“陛下英明。吐万绪和鱼俱罗贻误战机,当重新派人领军讨贼。”

宇文述为数不多的良心让他转移了话题。如果皇帝同意,吐万绪和鱼俱罗就只是丢官而已。

杨广下令道:“执吐万绪和鱼俱罗戴枷回东都问罪!军队交由江都郡丞王世充继续讨贼!”

宇文述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戴枷?那没救了,自己尽力了。

他道:“是。”

杨广说完后,大概意识到自己只处罚吐万绪和鱼俱罗有点太明显,想起似乎有人弹劾过彭城留守董纯怯战,便又道:“也执彭城留守董纯戴枷回东都问罪!”

宇文述:“……陛下,彭城留守不是屡战屡胜吗?”

杨广厌恶道:“董纯一边自陈从未战败,剿灭民贼无数,却又一边上书民贼日益增多。他既然屡战屡胜,民贼何来增多?有人状告他怯战冒功,朕看定是如此!”

宇文述:“……陛下英明。”

他本以为鱼俱罗是无妄之灾,吐万绪更甚。现在看来,鱼俱罗和吐万绪加起来都比不过董纯。

董纯这是得罪了谁?裴蕴他们几人?还是单纯上书撞到陛下怒点上了?

宇文述回家后,对儿子们道:“陛下喜怒无常,臣子多做多错。如果你们见陛下遭遇挫折,主事者正好是你等,你们一定要提前做打算。”

宇文述本意是该溜就溜。

驸马宇文士及表示自己听懂了。大儿子宇文化及和二儿子宇文智及表示自己比父亲还懂,绝对不会出错。

宇文述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自己三个儿子本事不一定强,但学会了自己七八成察言观色的本事,将来守业还是没问题的。

就算是大隋亡了,他宇文述三子有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另投他人过得也不会差。

当义军不断骚扰和抢劫隋军尾巴时,杨广下达了最新讨贼旨意。

吐万绪、鱼俱罗和董纯都戴枷入京,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有罪,鱼俱罗和董纯被判处斩,吐万绪削职为民,配守建安。

杨广也知道吐万绪是顺带的,所以高抬了一手,不久就召见吐万绪,免了吐万绪的流放。

不过吐万绪不识好歹,自己在面圣之前就郁郁而终,让杨广好一阵叹息。

此次义军为了不被定点追踪,没有打出各自的旗号,都只在胳膊上系上黑色布条,打出黑色旗帜以示友军。

按照五行学说,大隋是火德,他们系黑色布条,打出黑色旗帜,以示“水灭火”之意。

这支义军以中原最强大的三支义军,翟让、王薄和窦建德为主,笼络了沿路大小义军首领分段伏击,翟让、王薄和窦建德的军队则全程袭扰。

当杨广下令时,他们以为硬仗终於要来了,谁知道,杨广最先下的旨居然不是增兵剿匪,而是降罪吐万绪、鱼俱罗和董纯。

吐万绪和鱼俱罗在江南剿匪,不仅离中原很远,而且战无不胜,接连击败刘元进、朱燮、管崇等人。

彭城留守董纯也在江淮,离中原也有点距离,而且也是战无不胜,彭孝才等贼帅相继被杀。

狗皇帝又吃错了什么药,杀他们做什么?

三位义军首领聚会,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窦建德开玩笑道:“我都快以为狗皇帝是我们内应了。”

王薄道:“有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是从内部自己先烂掉。薄观狗皇帝,果然如此。”

翟让瞥了王薄一眼,很想问王薄,你口中的那个贤人,是不是指李三郎君。这句话,他绝对听李三郎君提过。

窦建德不知道王薄和翟让的背后有同一个影子谋主,笑道:“不愧是贤人,他的话果然有道理。既然狗皇帝给我们做了内应,诸位可敢举旗了?”

王薄道:“我本就会举旗。”

翟让开玩笑道:“窦公是瞧不起我?”

窦建德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只是玩笑尔。”

会议结束,义军虽然仍旧绑着黑色布条,但将旗帜换成了白幡,白幡上书“隋太子杨暕”名号。

同时,他们将杨暕兵谏之事编成歌谣散播,扬言要为太子杨暕申冤。

杨广得知此事,眼前一黑,竟然晕倒!

待他转醒后,震怒无比,终於下旨增兵讨伐民贼。

於是各地都有官吏领了捕盗大使的官职。李渊虽然没有重得河东慰抚使之职,也多了山西捕盗大使的官职。河东慰抚使和捕盗大使由杨广亲卫尧君素担任。

尧君素只是鹰击郎将,原本没资格成为河东慰抚使。但杨广对打着废太子杨暕旗号的义军深恶痛绝,又担心朝中有人真的被蛊惑,所以超规格提拔了自己的亲卫。

尧君素十分感激杨广的赏识,恨不得为杨广赴死。

有反心的李渊就难过了,不得不把自己谋反的计划斟酌了又斟酌。

窦慧明回到太原后,李渊虽然责怪窦慧明太过冒险,恐怕会害了一家人,但也宽慰窦慧明结果是好的,以后她可以安心了。

至於李建成,那是被李元吉连累的。他只是做了正常人都会做的事,跑回太原郡通知父母被李元吉诬告家人,才免於此灾。窦慧明不能怪他,还要安慰他。

万氏垂泪道:“夫人,有你在,我不敢憎恨李建成。但如果祈健还活着,李建成真的会放过我的祈健吗?就算是无意,他差点背负人命,会毫无忌惮地相信祈健不会恨他吗?”

窦慧明拍着万氏的手背,道:“我也担心。这府中,还是只能二郎当世子。大郎若谦让,我所有儿子都能活下去,你的祈健也能平安无事。”

万氏抬头:“若大郎君不谦让?”

窦慧明神色疲惫:“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绝不能再负了二郎三郎。”

万氏心头一动,然后扑到窦慧明怀里失声痛哭。

窦慧明轻轻拍着万氏的背,也不住哽咽。

她现在最痛苦的不是做选择,而是发现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心中居然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