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得到消息时, 倒也能赶上乡试。但事实上,他这些年来哪怕始终不曾放下书本,可主要还是将心力用在培养学生方面。而他的学生……
看当年的窝头就知道了, 会来廖先生私塾念书的, 多半都是奔着考秀才来的。当然, 也有县城本地人, 就算考上了秀才之后,仍然会待在学堂里,可这种还是属於少数的,但凡有些目标追求的, 再不济也会跑去县学里自荐的。若是家里条件不错, 本人又格外上进的, 府学就是个很好的选择,哪怕考不上府学, 这不还有其他书院吗?
说白了,像廖先生开的这种私塾, 统共也就他一个人当先生的, 招收的学生普遍年岁小外加家境一般。
就因为长年累月的接触有关童生试的内容, 直接导致廖先生在这一年的乡试里……
落榜了。
毫不意外, 他本人出了考场就知道自己没戏了。然而, 他还是非常高兴,从得到县衙门开出来的残疾证, 到顺顺利利的进入了乡试考场, 他的心情一直都处於飘然的状态。
太开心了,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进入乡试考场,一圆年轻时候的梦想。
要知道,他是在考上了秀才后, 没多久就被人害了的。当然,害他的人也遭到了惩罚,旁的不说,哪怕本朝对科举已经很宽容的,但本人遭受过牢狱之灾的,却是铁定没资格再参加科举的。
等於说,廖先生和害他的那个人,此生都无缘科举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廖先生做梦都想去乡试考场里看一看。能不能考中是另外一回事儿,但失去了考试的资格,却是他这大半辈子以来最深的执念。
**
等窝头时隔多年后,再一次看到廖先生时,已经是康元四年了。
不算保康三十年的那次额外加的恩科,康元元年的乡试里,廖先生是参加了却没考上。再之后,他关闭了私塾,认真的苦读了三年,终於在康元四年的乡试里,以济康郡第九名的好成绩,成功的考上了举人。
其实,他这个做法挺冒险的,甚至一度遭到了家里人的反对。
这主要也是因为廖先生不年轻了,他跟魏大牛是同辈人,只是因为年轻时候遭遇意外,这才成亲晚生孩子晚。但事实上,在他决定关闭私塾潜心做学问时,就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又因为他学问扎实,本人又自觉科举无望,就将所有的精力放在私塾里,那会儿他的私塾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贸然关闭不光是家中断了收入,更是几乎绝了自己的后路。
这大概就是破釜沉舟吧。
但因为他本人坚持如此,加上这些年来他也攒下了一些家当,最终家里人只得同意。
三年过去了,终於在康元四年的乡试里,他取得了惊人的好成绩,并在这之后,略收拾一番便往南边来了。
而彼时,廖先生已经是五十高龄了。
时隔十几年,连窝头这会儿都三十二岁了,人说三十而立,他倒是真的一个都没落下。事业家庭儿女皆完美,但对他而言,长辈们各个身体康健才是他最大的欣慰。
廖先生来访,窝头自是高兴的邀他留在自家客院里。
其实这会儿已经是年末了,廖先生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是跟其他应考的考生过来的。托窝头和闵同窗的福,廖先生跟省学那头联系上了,如今正跟省学的那些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省学……
窝头面露尴尬之情。
省学太绝了,明明一个两个的学问都不错,却真的跟犯了太岁一般,愣是每一届都没人出头。上次算上开恩科,连着两次科举,他们依旧是空手而回。倒是有人不甘心,盘算着身上带的钱也够用,索性不回济康郡了,留在南陵郡继续做学问。
据说,那次之后,省学遭到了一些清洗。学生们倒是还好,先生却是倒了大霉,有些被调到了下头的官学里,也有则索性被劝退了,倒是府学那头的不少先生调了上来。
这也算是变相的保全省学的能耐吧,学生不好就换学生,先生不好就换先生。只是,前头那些年虽然不曾做过这样的大清洗,小范围内的换人还是经常做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该倒霉的依旧倒霉着。
窝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了廖先生,让他留在了老魏家的客院里。
见窝头执意如此,廖先生说了实话,说是担心二人走得太近,平白遭了外头的闲话。
“先生大可放心,我如今压根就不在翰林院了,甭管我结交什么人,都不会被人非议的。”窝头笑着道。
这话却是大大的出乎了廖先生的意料。
其实,这十多年来,包括廖先生在内,还有闵同窗等人,都不曾跟窝头断了联系。当然,所谓的联系也仅仅是靠书信维持着,再多却也是妄想了。
闵同窗最初是在七品官的位置上蹉跎了,待了两届后又辗转了多地,几乎将这辈子的苦都吃了,终於在两年前升了官,如今已经是堂堂知州大人了。
在本朝,知州属於从五品官,闵同窗也算是熬出头了。而且他年岁不大,比廖先生还小了两岁,仍还有上升的空间。最重要的,从五品官已经拥有了回京述职的权利,用不了多久,最晚明年就能跟窝头等人碰面了。
还有跟窝头同一届的那几人,或是已经彻底放弃了科举,但更多的人一直都在努力着。显然,努力还是有回报的,窝头认识的那些人里,绝大多数都有了成绩,是没法跟他比,但里头最差的也是个七品县令了。
都不差……
“你离开了翰林院?”廖先生满脸的惊讶,要不是窝头看起来情绪很好,他都不敢追问。
在很多读书人看来,翰林院几乎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了。如果说,高中举人、进士就是祖坟冒青烟了,那么能进入翰林院……祖坟都该上天了吧?
廖先生怎么也没想到,窝头竟然已经离开了翰林院,他还认真回想了一遍上一次的通信,确定那会儿窝头并未提及过此事。
没提及当然是因为事发突然啊!
窝头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当下便答道:“我如今任京兆尹一职。”
廖先生:……………………
他懵了。
在此之前,窝头在翰林院已经是四品官了,且上头有意培养他,待翰林院掌院学士几年后退下来了,继任者不出所料就是窝头。
也正因为如此,廖先生先前才会这般震惊,因为在他得到的消息里,窝头应该是在翰林院至少要再待个十几年的,毕竟他年岁轻,哪怕成了掌院学士后,也不会立刻离开,怎么着也该是在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里,升到内阁去。
非翰林不入内阁……
本朝倒不像前朝那般苛刻,但窝头走的路,却是很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当然,这里头不包括那些酷爱权势金钱的人,要知道,走这条路既没权利更没钱财,倒是像闵同窗那般,已经做到了知州,几乎是一方的土皇帝,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但廖先生不是那种热爱权势的人,他更羡慕窝头那样的生活。
结果……
京兆尹???
认真的品了品,饶是廖先生这种不太关心时事的人,都品出了当今对窝头的看重。
若非帝皇心腹,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
“原先的那位京兆尹突发疾病,如今已经致仕回乡了。圣上一时间寻摸不到合适的人选,便让我先行顶上。倘若来年回京述职时,能择出人选来,我仍会回到翰林院。”窝头耐心的解释着,但话虽如此,实则要选出合适的人来,太难太难了。
廖先生也听懂了,就算听懂了,他还是一脸懵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可以留在老魏家客院里暂住,整个老魏家除了窝头之外,没有其他人出仕。而窝头如今那个位置,最忌讳的是结党营私,反而像廖先生这般贫寒出身的书生……
再多几个,当今都不会放在眼里的。
惊呆了的还不止廖先生一人。
他原本是真没打算留在老魏家,如今是被窝头说服了,那也不能直接就留下啊!他还得回去跟同伴打个招呼,该收拾的收拾,完事了才能搬过来。
窝头还有事儿要忙,廖先生是趁休沐日过来的,次日他就忙去了。不过,如今府里的下人可不少,窝头还特地跟他娘打了招呼,方氏一听说是当初那个对窝头极好的先生,二话不说拍着胸口就保证了。
还真别说,外人都觉得窝头拖着一家子努力奋斗极为不易,但事实上老魏家还挺和谐的。
最上头的杨冬燕自是不说了,哪怕不提她对这个家做出的贡献,单是永平王府的主子们发自内心的尊重她,就已经很吓人了。当然,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最起码永平郡王、王妃并世子和世子妃都对她格外尊重,二房那头的夫妻二人并刘仁、刘侾哥俩也是被训得服服帖帖的。至於极个别的庶出子嗣,因为并不知道内情的缘故,很多时候只是表面尊重。但这也足够了,反正这些人轻易也见不到杨冬燕。
杨冬燕往下的大牛俩口子、二牛俩口子,如今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先说大牛、二牛这哥俩,他们如今将食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倒是没掺合到东西坊市那边去,却在南陵郡的各个坊市里都有自个儿的铺面。都不是什么临街的好铺面,却胜在足够大,寻常百姓倒是不会往他们那边去,会光顾的都是些小食肆小酒馆的老板。
这不是当今自打继位之后,就大力发展商业,其中又以南陵郡为最。
搁在先帝那会儿,整个南陵郡最值得逛的地方唯有东西坊市。到了如今,多半地方都有了自个儿的商业街,而东西坊市当然也没落下,那头更像是奢侈品中心,来光顾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的。
大牛、二牛完全没把那些富贵人家当成客人,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寻常百姓。
正好,猪崽嫁的卢家走的是最顶尖的酒楼饭馆生意,而魏家则几乎包圆了底层小食肆小酒馆的买卖。
又因为老魏家的情况跟卢家不同,卢家那是彻彻底底的商户人家,上了户籍的那种。但魏家不是,他们或买或租了南陵郡郊外的庄子、土地,然后再将这些出产卖给城里的商家。
同样是做买卖,卢家那是商户,老魏家却不算,只因他们做的并非倒买倒卖的生意。
卖的是自家地头上的出产,以及自家养的家禽家畜,如何能算商户人家呢?
这也算是漏洞之一了,不过本朝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在意,也就无所谓这些了。
随着大牛二牛买卖的做大,养家糊口的重任完全交到了他们身上。这也是没办法的,窝头入仕的年岁太小了,之后无论是先帝爷还是当今,都倾向於培养他,而非直接将他用起来。要知道,哪怕不算他在御学里待的那六年,之后在翰林院待的那些年里他的俸禄也没多少。
本朝的俸禄本就不算多,当然吃喝用度是够的,却完全不够如今老魏家的开支。而在窝头调任京兆尹之前,他每年拿到手的俸禄连杨冬燕都养不活。
咳咳,这当然是因为杨冬燕养起来太贵了,她如今是完全看不出来当年乡下婆子的寒酸样儿了。吃要吃精细的,穿衣打扮倒是还成,跟奢华扯不上关系,但最起码的舒坦肯定是要的。还有伺候她的人,以及时不时的给下面人打赏一些,再就是孙子辈的、曾孙辈儿的……
老太太手头上怎能没有钱呢?就窝头挣得那些个钱,当真是养不起她。
幸好,杨冬燕不光有上辈子儿子们的孝敬,连带这辈子的儿子也没少拿钱给她花销。
用魏大牛的话来说,老太太也没旁的爱好,就喜欢拿金子银子玩,那为啥不满足她呢?
而方氏和小杨氏这对妯娌,这些年下来也完全适应了富贵人家的日子。
尤其是方氏,作为家中长媳,在窝头尚未娶妻之前,她才是老魏家执掌中馈的人。杨冬燕倒是可以夺权,但她图啥呢?上辈子偌大的一个永平王府,她都无心打理,做什么要插手管这个小小的魏府呢?
於是,方氏从一开始的手生,到后来逐渐上了手。不说特别优秀吧,但起码没出什么岔子。
哪怕后来窝头娶了媳妇,作为大家出身的孟氏,也没有跟婆婆争夺管家权,而是安安静静的待在自个儿的院子,管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以及认真的备孕。
等方氏觉得是时候放权了,孟氏怀孕了。
这下还有啥好说的?方氏继续管着家,一直到前两年,才慢慢的将手头上的事情移交给了孟氏。
至於小杨氏嘛,可别以为她这人只会吃,人家还会喝……呃,是会折腾孩子们。
小杨氏啊,她当初是做梦都想生出个儿子来,哪怕自家男人、婆婆都没有逼迫她,那她也想生个儿子。这倒不是因为重女轻男啥的,而是因为一个不可说的秘密。
直到今个儿,小杨氏依旧记得当年一家人在乡下地头过得日子。那时可真是苦啊,吃不饱穿不暖,她最大的梦想就是隔三差五的能吃上一个鸡蛋。
谁知,梦想还真有成真的一天,当然不是说现在,而是在她怀上猪崽的时候,通过谈判得到了天大的好处,每天都能吃两碗捞干饭并一个鸡蛋!
我的乖乖,放在如今啥都不算的事儿,搁在那会儿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儿。
小杨氏记得,那时候的方氏可嫉妒她了,嫉妒她每天都有蛋蛋吃。
这些当然谈不上什么秘密,小杨氏心中最大的秘密就是……
她当年骂儿子失败了!
你想想,杨冬燕为啥随手一捞就能捞到吃的用的甚至钱呢?唯独她,怎么骂都没有用,上辈子的儿子哟,一点儿都不惦记她。
别以为小杨氏就真的没脑子,人家只是在寻常事情上不爱动脑子,真的摊上事儿时,还是很愿意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