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情况要比他们说得严重多了。
最近这两三年里, 他们这一带周边的情况都不太妙。一开始还仅仅是小范围内的减产,因为前头十几二十年里都太顺了,风调雨顺之下, 难免会出现掉以轻心的情况。
再一个,虽说前面那些年的地里收成都不错, 但也不是没有出现某一年略减产的情况。也因此, 再度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后,就有那自诩有经验的老农告诉其他人,这是完全正常的,来年好好耕种就是了。
这就是所谓的经验害死人。
倘若是全无经验之人,冷不丁的碰上了这种情况,兴许起初是懵圈,但之后还是会找人打听情况,提前做好了准备。反过来说,要是极富经验之人,碰上收成减产, 也会心生警觉, 即便做好的准备最终成了无用功, 也要好过於两手空空应对危机来得强。
偏生,连着近二十年的风调雨顺, 让多数人忘了曾经的灾荒年。
不过这种事情责怪普通庄稼人家是没意义的, 就算警觉又如何?就譬如,老魏家这边, 大牛早在三年前就有所察觉了,他所能做的,无非就是不再卖粮,在自家老房子后头挖地窖存粮, 最多也就是将这个消息透给亲近的人家知晓。
除此之外,他还能如何?大规模的灾荒,是没办法靠普通人的一己之力扭转干坤的。
……
杨冬燕见他们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儿,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这几人算是大牛和二牛拉的第一拨人,哪怕当初瞧着也就那样,在县城待了两三年后,又是下乡收牲口,又是在铺子里卖牲口的,怎么着也练出来了。眼下,他们有意识的收口不说某个事儿,那么只有可能是得了别人的提醒的。
不能说……
算了算日子,眼下已经是保康十四年的三月里了。
这个年份乍一看似乎寻常得很,仔细一琢磨却并非如此。
去年就是科举乡试年了,那么依着往年的规矩,今年的二月会在南陵郡举行会试,等到了四月里,则是殿试。科举各项考试的大致时间是不会变化的,哪怕真遇上了什么特殊情况,多半也是进行些微调整的。
也就是说,今年不光会出一批新科进士,依着惯例,也是任外职的三年一次回京述职的年份。
毕竟间隔那么多年了,杨冬燕其实对这些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是上辈子还活着时候的她,对於吏部的这些事儿,也不大清楚。
永平王府是属於当年跟着先帝爷一起打江山的勳贵,也就是隶属於武将那一脉的。虽说第二代的刘诰打小就开始研读诗文,可距离股肱之臣差得太远太远了,说白了,翰林院那地方听着是金贵无比,实则离权力中心还是很遥远的。
是重臣的备选之地,也有可能永远都只是备选。
反正,杨冬燕思来想去,也只依稀记得,那些任外职的官员格外在意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仿佛还有考校和评语,这些应该是直接关系到调职、升降的。
之所以能想起这些,还是因为杨冬燕有个庶女嫁的是外放官员,仿佛是因为任期内做了啥事儿,央求王府帮着疏通疏通。
不过,杨冬燕已经想不起来那事儿最终的结果如何了,当时老王爷已经没了,当家做主的是她长子新任永平郡王刘谏,出事的又只是庶女的夫君,甭管刘谏到底帮没帮忙,杨冬燕都是无所谓的。
因为无所谓,所以直接没放在心上,以至於她都快把脑壳壳给想破了,才勉强想了一些边边角角。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以及吏部考校,对於那些任外职的官员来说,应当是相当重要的。
就仿佛岁考之於秀才,五花肉之於猪崽?
杨冬燕心里大概有数了,不过眼下她还没搞事,只因她并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老叔家的几个孙子来到了省城,就像先前说好的那般,他们住在前头一进院子的倒座房里。其实,倒座房搁在有钱人家,那是给门房和小厮使的,就是贴身伺候的下人都不带住那里的。可一则老魏家发家太短,各项规矩没能跟上,二则……
那几人压根就不管这些,见天的跟大牛和二牛跑出去熟悉省城,稍有些空闲,还要被强制压着学认字。
最后那点,真的特别苦。
大牛和二牛已经初步迈进了识字者之中,起码他们已经会写数字了。虽说他们需要采购的东西不少,可最麻烦的反而不是那些食材的名称,而是需要的数量。
到底很简单,他们完全可以互相协商好,就从猪肉来说,从头到脚的部位,依次排序妥当,后头标注好数量即可。其他蔬菜也一样,例如第一个是白菜,第二个是青菜……只要每次位置不出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至於每家需要的食材不同,就更容易了,每人负责记几家食肆就可以了。
反正,大牛和二牛认为,只要把数字认全了,接下来就没必要再继续学习了。
然而他们说了不算。
在明确了自己还是必须学习后,他俩果断的拉上堂弟们一起。这有福能不能同享暂且不提,有难是必须要同当的。
好在,老叔家的几个孙子学习难度比大牛和二牛还要低,他们都不用负责记录,只需要认识这个字是代表了什么意思,能照着配货单,将所需要的食材一一配给完成就可以了。
简单啊!
杨冬燕笑眯眯的看着这群傻子,转身就告诉猪崽,要给他们加码。等窝头回来后,又跟窝头说,必须往下走了。
有些人呢,你不给他压力,他是绝对不可能主动走出下一步了,反而会觉得眼下的生活多么的完美啊,就这么缩在了自己的舒适区内,安安分分的干活挣钱养家糊口。
於是,在杨冬燕的遥控指挥下,窝头和猪崽同时发力,大牛等人……
就觉得这个日子怎就那么苦逼呢?
本来,一切都是照着杨冬燕的规划往下发展的,万万没想到的是,猪崽开始学画了。
如果是勳贵之家教导子嗣,不光会教导画艺,事实上君子六艺皆会学习,且很多人至少会精通一两项。
可普通的私塾却并非如此。
像窝头最早启蒙所念的村学,吕先生倒是勉强考了个秀才,但因着他本人也是穷苦出身的,考秀才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压根就不可能对其他方面有所涉猎。
到了县城里的学堂时,窝头也是埋首苦读,目标相当明确,就是考取秀才。在这种情况下,先生即便意识到了窝头只专注科举一途,却也不会贸然插手的。
也因此,直到如今,窝头也从未学过绘画。
省学有类似的课程,却并非是强制性要求的,反正窝头完全没管这些。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窝头唯独只擅长“书”,只因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书法极为重要,再加上杨冬燕曾经拿过名家字帖给他临摹,倒是学的不错。
窝头没学绘画,但猪崽开始学了。
不同於对待读书识字的反感,猪崽就很喜欢画画,哪怕刚开始画的如同鬼画符,可之后逐渐上手了,意境这玩意儿暂且不提,起码她画的东西就挺像的。
画猪就特别像一头猪,画马是没了那种飘逸的感觉,却还是能看出那是马,而非一头驴子啥的。
其他的物品也是如此,鸡鸭鹅猪牛羊,白菜萝卜土豆……
猪崽的绘画先生就很崩溃,因为这孩子走的是写实派的,画的是很像,但全无美感可言,布局相当之令人糟心,完全不知道何为构图。至於意境、感悟啥啥的,说个屁啊!
不曾想,猪崽的先生是崩溃了,可大牛却如获至宝,恨不得把猪崽拐回他那一房当闺女去。
“猪崽,你教咱们画画成不?就从最简单的教起,先画一个猪头。”
猪头很简单吗?
反正肯定不难就是了。
只见猪崽倍儿有架势的提起笔,唰唰几笔下去,一个硕大无比满脸横肉的猪头,就这样出现在了纸上。
就很丑,但猪头啊,怎地你还嫌弃它长得不够有意境?
“以后咱们不教字了吧?干脆就学画这个啊,再画点儿羊……对对,这个羊一看就知道吃得特别好,瞧这肉多的,炖汤的滋味铁定好。”
“来,再画一只鸡,要老母鸡。对!对头!瞧瞧这老母鸡啊,起码有三斤半重!”
“画的可真好啊,以后咱们就这么干吧!”
大牛单方面的决定将识字扫盲班,改成了幼儿绘画班。
哪怕猪崽画的东西确实很丑,可那有啥关系呢?你知道这是啥不就成了?
如此这般,大牛等人在短时间内掌握了幼儿简笔画技能,并且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试用效果非常显着,不光他们看得懂,连那些开小食肆的也看得懂,甚至拿笔临摹了起来,经常他们写完了等人一过去,直接将写好的递过来。
於是,大牛更省力了,只需要在图画的后面备注上需要的数量即可。
其实如果是少量的,譬如三只母鸡,那么食肆的人自个儿就能画三道横杠杠,也有人画五道的,反正看得懂就行嘛。不过,要是数量太多了,譬如要一百斤啥的,那就必须等大牛过来,由他提笔补上。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一来,工作量的确减轻了许多。
杨冬燕:……
我真的是太小看你们了。
更绝的事情还在后头,等窝头再一次放假回家,当天晚上,就目睹了一场绘画班,还看到了他爹手绘的食材简笔画帐本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
窝头道:“爹,我教你画‘正’字吧。”
一个“正”代表五个,两个就代表十个。这样就算小食肆的人不会写字,依样画葫芦还不会?数起来也方便多了。
大牛如愿的又找到了一个省力的好法子。
到了五月的某一天,猪崽他们女学放假了,她从早上起就躲在了她那屋,不知道在干啥。
其实,本来家里要用笔墨都是去窝头那屋的,横竖他平日里也不在家。不过,杨冬燕觉得读书人的书房不能那么随便,又考虑到猪崽每天都是跟她一起睡的,就将猪崽那屋当成了公用书房。
可问题是,这青天白日的,大牛他们都不在家,跑去外头忙活送货去了,猪崽不去灶屋蹲着,跑去她那屋……
就很奇怪。
杨冬燕蹑手蹑脚的走到了西厢房的窗户底下,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头一看。
窗户下头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猪崽正站在桌案后头,满脸肃穆的提笔写着什么。
光看她的表情,那凝重的模样就仿佛是在写什么军机要事一般。但问题是,从杨冬燕这个角度看过去,却看到她正在小纸片上画鸡鸭鱼肉。
没错,不光画的内容相当令人费解,关键她用的还是特地裁开的小纸片。
这年头的纸,其实都是一大张的,摊开来巨大无比,是需要用裁纸刀裁成一张张合适大小的。可猪崽眼下用的纸张,明显就是特别不适合的,每张大概也就是她自个儿的巴掌那么大,考虑到她哪怕再胖,也还只是个小不点儿,所以纸张的大小差不多是成年人巴掌的一半大小。
搞啥啊?
杨冬燕也懒得进屋了,就站在窗户前,探着头歪着脖子看猪崽一脸肃穆凝重的画画。
“奶,你挡着光了。”猪崽画完一张后,小心翼翼的拿到旁边晾干,这才有工夫提醒她奶让开点儿。
“你在干啥啊?”杨冬燕终於忍不住了,“你别是以为你画了好吃的,回头我就会煮给你吃吧?你长得不怎样,想得倒是挺美的。”
猪崽:……
不,我没这么想过。
考虑到不说实话,她奶可能就会一直追问,猪崽果断的开口道:“我多画几张,到时候大伯他们要用了,直接拿一张出来,贴在他们的本子上,省事多了。我还想再画的小一点儿,奶你知道哪里有那种细细的笔吗?”
杨冬燕转了转眼珠子,终於后知后觉的理解了猪崽的意思。
一句话总结就是,懒出境界来了。
“细细的笔?画画专用的?”杨冬燕努力回想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她倒霉儿子刘诰是会画画的,所以问他没错哦。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你亲娘打算边科举边学画,陶冶情操懂不懂?
当下,杨冬燕一口答应下来,说过几天就帮她找一套画画专用的笔。
猪崽高兴了,她没告诉她奶的是,她大伯是出了价钱让她画画的,她画一百张,她大伯就请她吃惠凤楼的烤全鸡,画一千张,就能吃烤乳羊,画一万张……
到目前为止还没到这个数儿,倒是她大伯强调了,画不分大小,哪怕她是画的极小,也算一张。
不光要这样能贴的,还希望她帮着在帐本上画画,反正价格一样,还可以临时折算,像十张画给买个鸡腿啥的。都是一家人,价格可以商量嘛。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杨冬燕已经给猪崽减了伙食,她依旧胖得自由自在的原因。
不过,因为平常都要去上学的缘故,哪怕学堂放得很早,其实满打满算,画画的时间也就只有晚上那么一小会儿。也因此,好不容易碰上学堂放假,猪崽自然是抓紧一切时间,努力画画。
这画的是画吗?
不,这是她将来的伙食,实打实的肉肉!
杨冬燕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想象的是,当她某一天知道实情的时候,大牛……只怕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