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烦人的交际
珊娘和袁长卿回到袁府时,府里的客人们都还没有散。老太太的院子里,四夫人和袁咏梅正做着主人,招待着一些珊娘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们。老太太则和族里的两个婶娘,还有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老封君坐在一处抹牌说着闲话。
见他们进来,那老妇瞥了一眼袁长卿,然后便盯着珊娘一阵上下审视。
这老妇生得和袁长卿有着三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垂着眼皮的鹰眼,盯着人看时,竟叫人有种皮肤灼痛的错觉。
珊娘心里一阵暗暗诧异。老太太一早说了,今儿只招待一些家里的亲戚晚辈,而这位鹰眼老妇若是亲戚,珊娘却不记得曾在会亲时有见过她。便是对照着前世的记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直到袁长卿带着她上前见礼,称呼那老妇人「姑祖母」,珊娘这才记起来,原来这是袁长卿祖父唯一还在世的妹妹,夫家姓施。那孟氏一向会做人,偏袁长卿是个不擅言辞的,故而这位姑老太太跟孟氏关系不错,跟袁长卿关系则是淡淡的,所以前世时珊娘跟她也不曾有过什么过深的交往。但珊娘却知道,这位姑老太太的儿子施远山是个人物,如今任着兵部尚书,便是后来太子登基后,他仍受着新帝的重用。
至於说施远山和袁长卿的关系,珊娘就不知道了。
但从袁老太太看到他们进来时,那眼中忽然闪过的一丝阴霾,珊娘便猜到,老太太故意没告诉他们今天家里有这么个长辈要过来,显然就是怕袁长卿会跟施远山遇上。
姑老太太冷眼瞅瞅珊娘,回头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那丫鬟便托着个托盘过来,蹲在珊娘的身旁。老太太冷声道:「总不能白听你叫我一声『姑祖母』,拿着吧,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别嫌我薄待了你就好。」又道,「我原想着,你俩会亲那天我没能来,想来今天定能见到你俩的,偏你们竟去见你们舅母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说是别嫌她薄待了她,珊娘却听得出来,姑老太太这是在抱怨自己被人给「薄待」了。
此时袁老太太那里早敛去了眼里的阴霾,只当没听明白姑老太太话里的骨头一般,带笑问着珊娘道:「以为你舅母要多留你们一些时辰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这里话音才刚落,外面就进来了一个外院管事,说是外面施远山等人听说袁长卿回来了,要请他出去叙话。顿时,老太太眼中才刚按捺下去的阴霾又浮了上来。
袁长卿向着管事点了一下头,便回身把他外祖母回来的消息禀说了一遍。
袁老太太不禁一愕。她再想不到,方家老太君竟宁愿不过个团圆年,也要赶回来看一眼外孙和外孙媳妇。
她这里还尚未来得及开口,袁长卿的姑祖母施袁氏已经抢着开了口,看着袁长卿道:「你外祖母竟这时候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你是嫌我每次见着你就要说你,你这是故意带着你媳妇避开我呢!我们老姐妹多年不曾得见了,你外祖母可还好?原不知道她回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倒要去拜个年的。」
袁长卿忙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婉拒道:「不敢惊动姑祖母。只是外祖母才刚回来,车马劳顿,一时也不便见客。等缓些时日,舅母那里应该会请诸位过去吃年酒的。」
姑老太太听了,便笑道:「那我更得往方家门上递个帖子了,省得你舅母事多,到时候竟忘了叫我。」说得众人跟着一阵凑趣的笑,纷纷附和着命人拿了拜帖去方家。
袁老太太只笑眯眯地看着众人起哄,心里却早窝了一把火。等袁长卿被外院管事带走后,她便扭头问着珊娘,「你外祖母什么时候到的?路上走了多久?可还好走?还有谁跟着一起回来的?」
她心里打量着珊娘是新媳妇,又是她做主替袁长卿娶的,以那方家老太太的禀性,定然不会给珊娘好脸色看,她这般问着珊娘时,珊娘定然会有大半问题都答不上来。就算能答上来,不定也叫珊娘想起在方家受的那些委屈,便是她嘴上不说,怕是心里也要从此跟方家人生了隔阂的……只是,她算计得周全,却没算计到珊娘这是第二回做新娘,早没了那种腼腆。
珊娘那里大大方方地回着老太太的话,且老太太问得详尽她就答得详尽,竟是没一点生涩之处——至少,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方家老太太对她挺满意的,不然不会叫她打听到那么多一行人在路上的详细情况。
当然,这些人自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容其实大半是她偷听袁长卿跟方老太太的对话时听来的,小一部分是她根据想像瞎编的。
袁老太太看着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暗暗吃惊。当初她之所以挑中珊娘,一则是因为她得到的消息都说珊娘不待见袁长卿,偏袁长卿看中了她;二则,她也是看到珊娘在侯老太太眼里不得宠,只道这不是个出色的,所以才放心定下她的。却再想不到,珊娘竟不是她想像的那种眼高手低之人。
老太太这里对珊娘心里生了警觉,姑老太太那里却是看着这侄孙媳妇越看越觉得她有趣起来——至少要比她那个没嘴葫芦似的侄孙袁长卿要讨她的欢喜。
施老太太在家做姑娘时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可算是备受宠爱,出嫁后也是一帆风顺。如今虽然丈夫早死,儿孙却个个都有出息。她这顺风顺水的一生,养成了她只爱听好话的毛病,且她对人黑白分明,喜欢的便无条件地给予信任,不喜欢的便处处都看不顺眼。偏那孟氏是个性情柔软爱说好话的,而袁长卿却是个话不多的,所以老太太对袁长卿的印象,其实倒有大半是通过袁老太太得到的。
袁老太太虽然从来不曾直接说过袁长卿一句不是,可时不时在姑老太太面前流露出来的为难表情,便能叫这位热心得有点过了头的老太太在脑海里脑补出一个为人继祖母的无奈来。因此,老太太眼里不曾看到袁家人对袁长卿的暗地里打压,却只看到了袁长卿的「不懂事」。每回见到袁长卿,她十回里倒有九回是要教训着他的,偏袁长卿从来只沉默地听着,事后仍是该如何就如何,这不禁叫老太太更加觉得这孩子只是表面装着乖顺,骨子里是个桀骜不逊难以管教的。
至於珊娘,一个新媳妇而已,老太太倒还没形成什么印象。之前之所以拿话压着珊娘,其实更多的是冲着袁长卿去的。老太太是个利爽的人,自然也喜欢利爽的性情,如今见珊娘说话条理分明,不像一般的新嫁娘那般畏手缩脚,她心里便带了三分喜欢,冲着珊娘招手笑道:「过来,叫我看看你外祖母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珊娘便把手腕伸了过去,给老太太看方老太太给的那只紫金镯子,又对姑老太太笑道:「大郎原还跟我说,等出了月后要去给姑祖母请安的,实是不知道今天姑祖母竟也要来,是我们失礼了。」
姑老太太不免把珊娘又上下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个大方的。如今那些新媳妇们也不知道都怎么了,不过就是嫁了人而已,一个个倒金尊玉贵起来,全都端着架子不肯开口,看着就叫人腻歪,还是你这样爽利的好。」又道,「我来的时候不见你们,还当大郎是怕我说他又躲开了呢,原来你们竟不知道我要来?」她扭头看向袁老夫人,「嫂子竟没告诉他们我要来吗?」
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袁咏梅见了,忙亲自提了茶壶过来,对两个老太太笑道:「两个老祖宗都只顾着说话了,也喝口茶吃点点心吧。」
袁老太太忙连声应着,借着拿糕点的机会将话题岔开了。
姑老太太又岂能看不出来袁咏梅是在替她祖母解围,便看了袁咏梅一眼,对袁老太太道:「不过,显见着嫂子对大郎的婚事是上了心的,大郎那样的闷嘴葫芦,若是再配个腼腆不开口的,他那屋里怕是一整天都听不到一个声儿了。」说着,又扭头打趣着袁咏梅道:「你如今也十六了吧?你祖母眼光这么好,赶明儿肯定也能替你找个好女婿!」
袁咏梅到底未嫁,顿时就红了脸,跺着脚叫了声「姑祖母」,一转眼,拉住珊娘嚷了一句「不跟你们说了」,便拖着珊娘一同跑开了。
珊娘自觉跟袁咏梅并没那么亲近,但袁咏梅那里要装个跟她亲近的模样,她倒也不反对配合一下,反正她也有点烦那个姑祖母,於是便笑着任由她把她拖走了。
到得一边,袁咏梅撇着嘴小声道:「姑祖母最烦人了,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该奉承着她!」又扭头一脸关切地看着珊娘道:「嫂子在方家真遇到老太君了?」说着,作势打了个寒颤,道:「方家祖母那么严厉的一个人,看着就挺吓人的,嫂子没被吓着?」
珊娘笑了笑,没接她的茬,只道:「外祖母挺和蔼的。」——这点小伎俩,当年她也用过。她这里只要敢稍微说一下方老太太的坏话,转眼袁咏梅就能告诉人去,不定最后还要装个同情的模样对人说句,「我嫂子真可怜,被方家祖母吓得够呛」之类的话。
见珊娘不肯说方老太太的坏话,袁咏梅便转着眼珠又道:「你才刚说,方家的大姐姐也一同回来了?她嗓门还是那么大吗?」
——只要珊娘敢承认,转眼她就能告诉人去,说她嫂子觉得方家大姑娘的嗓门真大,跟个男人似的。
珊娘微微一笑,避左右而言他道:「大姐姐对人很热情,我们到的时候他们也才刚到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接我们了。」
见珊娘连着避开两个坑,袁咏梅有点泄气了,将珊娘拉到二姑娘袁咏菊和三姑娘袁咏竹的面前,笑道:「我把嫂子带过来了。」
和总爱主动挑衅的袁咏梅不同,袁咏菊和袁咏竹年纪大些,为人也更沉稳一些,且如今跟珊娘又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冲突,她们自是不会没事找着珊娘的不痛快,於是几人便是一阵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
因刚才那边姑老太太问着袁咏梅的婚事,姐妹几人便都说起京里几家来往的人家的婚嫁之事来,一会儿是谁家相看了谁家,一会儿又是谁家有意於谁家,却是叫前世记忆全都已经模糊了的珊娘听了个云里雾里。几个来拜年的妯娌们听到她们这边议论得热闹,便也都凑了过来。
这边正说得热闹,那边姑老太太便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
袁咏竹笑道:「说今年的春闱呢。怕是等春闱过后,京里又有一批人家要抢新郎了。」又看着珊娘笑道,「我家大郎总算是安全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姑老太太则又在那里发起议论来,「如今的姑娘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急着嫁?想我们年轻的时候,连公主都是二十出头才出嫁的,偏如今一个结婚比一个早。早年间,只有家里不受宠的姑娘才会早早地嫁出去,越是受宠的,家里越不肯轻易许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