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2)

祸国 十四阙 12638 字 1个月前

「我笑你们一个愚蠢无知,一个自以为是,所以演的这出逼宫戏,拙劣荒诞,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变,有些乱了: 「你说什么?」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迳自盯着姜沉鱼阴笑道: 「姬忽已经死了?真亏你能异想天开出这样的桥段出来,真是太好笑了。真当这满宫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当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鱼并不慌乱,依旧神色镇定,目光清明,淡淡地开了口: 「那么你告诉我,姬忽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厉害么?连连城璧的秘密都挖出来了,那么四国……」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鱼没有放过他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 「四国谱?姬忽难道与四国谱有关?」

昭尹紧紧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盯着跳跃的烛光,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悠然一叹,道: 「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 「明白什么了?」

「我有一个一直未能解开的疑惑,现在,终於明白了。」姜沉鱼说着瞥了昭尹一眼,扬唇一笑, 「还真要多谢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脸变得很难看。

曦禾追问: 「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姜沉鱼直起身来,以嫣红的烛光为背景,以窗外的风雨为配乐,扬起她流金泻玉的长袖和裙摆,盈盈而笑: 「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既然连城璧可以是一个人,那么四国谱,为什么就一定要是书?」

最后一句话,回响在空荡荡的皇后寝宫内,又一记霹雳闪过,照得昭尹的睑,极尽苍白。

「我父收买翰林八智时,并不知道姬婴和皇上原来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因为他只能裁赃姬氏贪污祸国,并蒐罗了一大堆国库钱财不知所终的证据,他以为,他是凭借那个强有力的证据令皇上动摇的。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姜沉鱼眼底泪光闪烁,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悲戚起来。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赈灾之时,为了钱他可以说是想破了头颅.他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欺诈关东山,而是从姬家拿钱。可是,最后的事实是——姬家没有钱。不仅如此,它还没有权。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这个王、薛两家都已消亡,姜家韬光养晦、姬氏一枝独秀的现在,他们,竟然无权也无钱?怎么可能?经过一番彻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为。他与琅琊不同,琅琊为了复兴姬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族人弄权枉法,最后虽然令得姬家重新辉煌,但内部也干疮百孔,污秽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后,开始逐步清理门户,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人祭觉得到,等人们察觉出来时,已经被纷纷撤了官职丢了权力——这,就是姬婴。」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日之时,你等於,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存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人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有那样的公子。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佝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冢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 「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沉鱼於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专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围谱?」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她终於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於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怛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联要他儿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教遮掩。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 「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顾……於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 「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於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彷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足他的父亲!

是他老迈龙锺、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睑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扑通——」

「扑通——」

「扑通——」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夜风凄冷。

春寒料峭。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於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於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 「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 「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鱼长长一叹。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听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联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

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摀住胸口,满睑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 「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睑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昕有的药,呈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妄也喝了,如果臣妄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瞪地想把她踢开: 「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 「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我……」昭尹拚命挣扎。

曦禾脸上被他打了几下,身上也被踹了几下,却像是毫无痛觉一样,不以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 「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喜欢。皇上,你对臣妾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滚开!你快滚开!来人啊……来人啊……」昭尹嘶声大喊,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高亢,反而哑哑沙沙,几不可闻。

一旁的姜沉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只觉世事嘲讽,莫过於斯,而世事悲凉,也莫过於此。

昭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曦禾?他是为了报复姬婴,所以才故意抢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让曦禾当皇后。而且,曦禾疯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关怀和悲伤是那么的真情流露,若说是装出来的,她绝对不信。可如今,生死关头,本性暴露无遗,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宠,全比不过权力和江山。

昭尹,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昕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内疚。

想通了这一点的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 「别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田九最多离开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此处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拚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 「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 「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眼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份量很小,昕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 「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

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曦禾突然沉下睑,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 「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 「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王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紮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鱼的眼泪终於也落了下来。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 「请他们进来吧。」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看座。」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 「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 「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 「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 「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

明早再准备也夹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徐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 「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 「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 「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关於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

而且……」

「而且什么?」

姜沉鱼凄然一笑: 「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姜伸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

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 「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睑,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姜仲哑口无言。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钜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於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你……」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终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姜沉鱼没有回头。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扰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耶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她做得到。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图璧‧皇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