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8198 字 1个月前

《祸国》第四部大结局——

「不可能!」同时叫出这句话的是两个人。

一个杜鹃。一个姜沉鱼。

卫玉衡阴阴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仰天长笑,用一种近似疯癫的声音道:「五年!五年……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们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鱼终於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卫玉衡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然是因为……」

****

一个时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档在了上方。

狭窄的通道因火而变得很闷热,姬婴跟着卫玉衡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神情间若有所思。

卫玉衡回头:「怎么了?」

姬婴的眼神有刹那间的怔忡,最后笑笑道:「没什么,继续吧。」

卫玉衡嗯了一声,走到暗道尽头,就要开门,姬婴忽道:「等等……」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股白烟从门外直冲而入,站在前方的卫玉衡没什么,姬婴却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张脸都白了,痉挛着倒了下去。

卫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姬婴倒在地上,额头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已浑身湿透。他睁大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看的出呼吸十分艰难。

卫玉衡道:「这烟的滋味如何?对常人无害,但对心疾者,却是至毒。」

姬婴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张到极致,似乎想抓住什么。饶是如此狼狈的时候,依旧没有如常人那样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卫玉衡眼中闪过些许怜悯之色,但下一刻就转成了嫉恨:「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强忍着么?啧啧啧,姬婴啊姬婴,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乌龟。遇事缩头,一声不吭,说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姬婴的衣襟,将他用力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把姬忽还给我——

六个字,在狭窄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白烟逐渐散去。

姬婴的脸,越发苍白,瞳孔开始涣散,这会儿,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还给我……还给我……你把忽儿还给我……」卫玉衡的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嘶声道,「你们为了荣华富贵,硬是拆散我和忽儿,将她送进皇宫。我为了见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状元,本以为若能当上御前侍卫,纵然此生结合无望,好歹能在近侧保护,赶逢大典之时也能远远见上一面。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但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为婿,想断了我对忽儿的念头!我怎肯如你们所愿,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们给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宁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联同左相将我贬逐,让我在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卫玉衡有才有貌,文武双全,对忽儿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凭我的才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硬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儿?为什么非要她嫁给皇帝?我、我、我恨你们……」

卫玉衡说到这里,激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种憎恨:「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要你们姬家不得善终。我要你们机关算尽却成空。我要你死。姬婴。」

姬婴的表情很悲伤。

那是一种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所以无法解读的悲伤。

那也是一种因为洞悉了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悲伤。

那悲伤很浓很浓,却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后,他只能将双眼一闭。

卫玉衡却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到,用力将他粗暴地拖出暗道,边走边道:「你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吗?你以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诉你姬婴,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来人!」

染布坊里立刻冒出了很多伙计打扮但却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卫玉衡点点头,将姬婴抛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婴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但他们还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脚紧紧绑住。

姬婴微微睁开眼睛,气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温和而灵动。

「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杀你吗?」卫玉衡走到姬婴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姬婴淡淡一笑。笑容里并无轻蔑、嘲弄的意思,彷佛此刻被五花大绑忍耐痛楚的人并不是他。但看在卫玉衡眼里,这个笑容无疑是讽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临头,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死?」姬婴浅浅的喘着气,笑容越发鲜明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死?或者说,我怎么可能会死?」

卫玉衡嗖的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丧当场,你还觉得,你不会死吗?」

「我死了,谁给你四国谱?」

这句话一出,就像一记霹雳,将卫玉衡劈了个正着,他重重一震,眼皮开始不停的跳动。

姬婴吐字艰难,但神情看来却更轻松了:「你若不带着四国谱去见姜仲,他会放过你?」

卫玉衡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婴的肉里,鲜红的血慢慢的流了下来。

姬婴的眉毛微微的悸了一下,但依旧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

「既然你知道,那么识相的,就赶快把四国谱,还有连城璧都交出来!」

「你们没有去我家找吗?」

「哼,我们如果找到了,你还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吗?在身上吗?」卫玉衡说着,开始搜身。但是姬婴怀内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无别物。

卫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钱的扳指一眼,随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屋子里,消失不见。

姬婴目光一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卫玉衡能再细心些,就能发现他双手在颤抖,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只当作是因为体内的剧痛而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没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么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婴呵呵的笑了起来,刚笑两声,就转成了剧烈的咳嗽,这下,不止脖子,嘴里也流出血来。

「说,你把那两样东西放哪了?只要你说,我就让你少受点罪。」

姬婴定定地看着卫玉衡,最后开口道:「酷刑对我无用。」

「你!」卫玉衡暴怒,收刀退后几步,对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两个伙计上前,一人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机关,另一人拿了个布袋,将布袋往姬婴头上一罩,再发动机关,又是一股白烟,尽数喷进了布袋中。姬婴的身体,立刻疯狂的抽搐了起来。

卫玉衡悠悠道:「这烟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翻搅你的心呢?又像是几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气都是对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会死……姬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要好好体验。」

一管白烟喷完,伙计摘掉布袋,露出姬婴的头,只见他眼中全是血丝,脸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怖。

「怎么样?还不肯说吗?没关系。我一共准备了十八筒毒烟,刚才用的两筒都是淡的,后面会越来越浓,你可以一个接一个的尝试,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姬婴喘了很久,终於开口,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卫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来人!给我接着用刑!狠狠喷!」

伙计们接二连三的轮番上去施刑。

喷到第六筒时,姬婴晕了过去。

卫玉衡冷冷道:「泼醒他。」

一名伙计端着盆水走过来,姬婴身旁的两名伙计各自朝旁边让了让,好方便他走过去泼水。但就在他们推开的一瞬间,伙计突然反手将水往他们身上一泼,趁二人躲避时狠狠两记手刀,精准、快捷、干脆,两名伙计连声都没发出一个,就双双倒了下去。

卫玉衡一惊,一道黑影蛇般朝他头顶蹿来,他只得飞身后退,就在他的一惊一退间,只听叮叮叮叮叮,一连响了十五声,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卫玉衡眯起眼睛,原本准备上扑的姿势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名伙计,那伙计却压根没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将姬婴一手抱起,飞快的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对不起,我来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婴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该人,唇角扬起,似乎是笑,但却越发虚弱了:「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朱龙。」

那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朱龙。

卫玉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在四周飞快巡视了一下,「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朱龙答道:「印记。」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观察过,姬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印记给你!」

像是为了让他死心,或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打击他,朱龙继续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的印记,不是符号,而是气味。」

「什么?」卫玉衡一惊之后,恍然大悟:姬婴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闻到了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生性风流爱干净,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种香气,但因为很浅很淡,走过就散了,怎么可能成为线索让人辨认?

这位朱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连嗅觉,也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卫玉衡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慢慢握紧,衡量着面对如此对手,如果此时出手,会有几成胜算。

姬婴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龙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姬婴躺在朱龙怀中,虽然虚弱的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但声音却极其坚定,「我——姬婴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姬婴二字出口,整个世界乍然而沉,空气彷佛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人,是顶着白泽之名长於强国的贵族;

是连当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说「再过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奥不知老夫矣」的绝世才俊;

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一动都影响时局的顶级人物。

而今,他说了一句「你不如他」,顿时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边,让他的结论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也不能撼动分毫——卫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还有,」姬婴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无能的失败者,根本没有资格娶我姐姐。不,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卫玉衡彻彻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朱龙一手抱着姬婴,一手挥舞长鞭,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其实卫玉衡身为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武功并不比朱龙低多少。而朱龙又抱着姬婴,受到牵制,情势很不利,因此姬婴故意激怒卫玉衡,令其心智大乱。

也因此,没多会儿,卫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气,往后退开,原本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去。

姬婴暗道一声不妙,紧接着就听卫玉衡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姬婴立刻道:「快跑。」

但朱龙刚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见染布坊的围墙外头冒出乌压压一圈的弓箭手来。原来姜仲行事慎密,更换了一批伙计还不够,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们听到信号,纷纷现身,寒凛凛的箭头,齐齐指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你以为来了个帮手,就能逃掉了么?」卫玉衡将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围墙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他。他接过弓箭,弯弓瞄准姬婴,沉声道,「今天,饶你再本领通天,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面对无数支弓箭,姬婴却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扬起唇角,轻轻的说了三个字:「四国谱。」

卫玉衡顿时脸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龙抱着姬婴飞身跃上围墙,踢翻其中两名弓箭手,破围而出。

弓箭手们正要射箭,卫玉衡连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们吓得赶紧偏力,原本对准姬婴的箭支纷纷偏离了原来的准头,抆着朱龙的身体射落。

卫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这么多人,却拿区区两个人没有办法,这是何等窝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国谱的下落还没有问出来,姬婴还不能死。於是他就仗着那点逆转形势桃之夭夭,可恶!可恶!

手中箭头颤动,只要松开二指就能令这天下第一名臣命丧当场。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恶!可恶!

那边墙头,朱龙正要往下跳,姬婴忽的啊了一声,双手下意识的朝后伸去。

「怎么了?」

「扳指……」

「……」朱龙心中万个不愿,但最终还是转了回去,看准窗子飞身跳了进去。

卫玉衡本来都做好让二人逃脱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又回来了,手上一抖,弓弦绷到极致,不受控制的从指尖滑了过去,推动箭支,破空飞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婴后背。

而那时的朱龙刚跳过窗棂,刺啦一声,姬婴的长袍被挂木扯住,朱龙想也没想,就顺手一扯,干脆将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丢到窗外。

白袍在风中展开,宛如一道帷幕,将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冲进屋子时,只见屋内空空,没有朱龙,也没有了姬婴。

卫玉衡捡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难看,半响后,将袍子狠狠一揪,道:「他们逃不远的。给我追!」

众弓箭手连忙追出去。

之前递弓给他的弓箭手冲疑了一下,上前道:「卫城主……」

「什么事?」

「箭上有毒。」

「毒?」卫玉衡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朝手里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死,无解药。」

卫玉衡心跳加骤,逼紧了声音道:「也就是说……」

「淇奥侯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头,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风声呜咽,天地间,一片肃杀。

***

半个时辰后——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染布坊。

在内室的角落里找到扳指的薛采满心绝望,想要继续追踪,却毫无线索;想要放弃,却又不肯甘心。正束手无策之际,窗棂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窜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检查发现,原来是一颗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棂之上,并没有如寻常那样的一撞之后就飞开,而是陷进了木头里。

四下一片漆黑,雨渐渐地停了,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是谁埋伏在暗中?又为什么要击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为了示警?还是威胁?

薛采正在满腹狐疑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子,毫无预兆的跳到了他们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对望一眼,齐齐朝石子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像引路一样将二人带离了染布坊,甚至带离了闹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关闭城门封锁出口,不让人离开。可那掷石之人,却知道另一条通道,沿着河岸穿过荆枣,竟有无人看管的一截断墙,跃过墙后,便已在城外。

两人追至此处,对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难以想像,薛采毕竟年幼,追到后来,气喘吁吁,逐渐不支,而潘方要照顾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后,薛采索性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边喘气边道:「潘、潘将军,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潘方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们之心,早动手了。他引我们出来,必有所图,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吧。」

潘方素来不是婆妈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如遇危险,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