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的杜鹃沉默片刻后,两道弯弯的柳眉一扬,看向姜沉鱼的方向道:「久闻妹妹聪慧,原来戏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声尖叫,好压过他们靠近时的声音,让我无从察觉,还一心想着你好可怜……啧啧啧,久闻不如见面。姜沉鱼,你果然……好样的啊……」
姜沉鱼扶着潘方的手,脸色惨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杜鹃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过一切能顺顺利利。有挑战才有乐趣……两位大人不去救你们那个了不得的主子,却来我这里,想来绝不是为了来听我们姐妹话家常的。那么,我来猜猜……」
薛采打断她:「不用猜了,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你!」
杜鹃脸上露出被针扎到的表情,笑容顿时没有了。
薛采却笑了起来:「你想卖弄你的聪明,所以什么事都要推断一翻,让别人震惊,痛苦,你就高兴。你刚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的很过瘾吧?可惜啊,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杜鹃什么话都没有说,脸色极为难看。
「擒贼先擒王。现在,就劳烦城主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杜鹃又阴阴的笑了起来,「东院么?我劝各位还是别费力气了。那是我特地命人从程国购回的天火神油,只要点燃,普通的水根本扑不灭,煮开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时间。东院的大火烧了那么久,你们的淇奥侯恐怕早就屍骨无存了。」
薛采悠悠道:「谁告诉你我们要带你去东院?」
杜鹃呆了一下。
「提问:甲想杀乙,然后嫁祸给丙。但是突然间,丙不见了,或者说,丙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怎么办?」
杜鹃翛然变色,「你……」
「如果所谓的颐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国境内,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现了,请问,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担保护淇奥侯不利,让他在你的府邸里死掉的罪名?」
杜鹃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咬唇道:「难道你们……不可能!绝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是颐非不可能逃过夫人布下的陷阱,还是他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燕国?」薛采忽然放缓语素,「还是……所谓的暗杀姬婴,不过是夫人和尊夫联合起来上演的一出好戏?」
轰隆隆,窗外雷声轰鸣。
室内一片寂静。
只有姜沉鱼,吃惊的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鹃,思维混乱,一时间,竟猜不透个中干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鹃笑了,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上扬,原本阴沉的表情顿时显得无比柔和,彷佛又恢复成了姜沉鱼初见她的那一刻——静雅如水、灵秀如光。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鱼忍不住问出声:「怎么回事?」
薛采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里竟带了些许同情,最后别过脸道:「我累了,不想开口。」
「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说话的竟然是从头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当倚靠物的潘方,「我们到驿所后,就在你跟东璧侯来此处时,卫城主私下里对侯爷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缘由,侯爷思虑之后,决定按兵不动。卫夫人女中诸葛,一边订下火烧之计应付姜仲,一边命人在东院的屋舍下悄悄挖了条秘道,再借由卫城主救火之际,由他冲入火海带侯爷从秘道逃离。」
姜沉鱼骇然:「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杜鹃接话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终於等到了为阿爹阿娘报仇的机会!」
姜沉鱼的睫毛不停颤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鹃冷笑道:「姜仲以为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机会,但是他自己又不能亲自出面,於是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缘之亲的大女儿——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调兵遣将,设下埋伏,购得天火,找好垫背的倒霉鬼,坐等渔翁之利。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义,跟城主商量过后,决定倒戈,改为帮助侯爷。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戏码,这会儿,估计侯爷已经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鹃撇了撇唇:「什么深明大义,我就是为了报仇!我要姜仲完蛋,这就是目的!」
姜沉鱼听了这话,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难过,我听了这些,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已经麻木了,彻彻底底的麻木了……
潘方继续道:「而此事机密,为了慎重起见,城主就告诉了我,连薛采都瞒着。」
薛采傲然道:「哼,不说就不说。以为我稀罕么?估计姬婴本想带我一起火中逃逸,没想到却被我先发现了花香中的玄机,於是他立刻改变计划,借送信之名将我支开,还装模作样的画了张白纸让我送给卫玉衡。」
潘方难得一见的露出了些许笑容:「侯爷是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为一张白纸我就会束手无策么?他让我找卫玉衡,我偏不找,更何况那时候卫玉衡都冲火海里去了。我就去找潘将军,心想着如果是卫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说,没想到,反倒在潘将军那里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应该已经接到了计划顺利的假消息,想必就会有所松怠。趁此机会公子秘密回京面圣,将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无可逃脱。」大概是因为怕刺激到沉鱼,潘方在说这些话时,一直不看她的脸,「勾结他国,暗杀国之重臣,这两项加起来,是死罪。」
杜鹃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时冲动想办法去救姬婴,反而坏了我们的计划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让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无事。」
姜沉鱼淡淡道:「恐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鹃手上,就算父亲识破了他们的计划,也会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果然,杜鹃闻言嫣然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那么……」姜沉鱼忽然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难言的酸楚,「你们打算如何处决我?」
杜鹃等人闻言一僵。
「姐姐你总不会认为,父亲若是倒台了,我们姜家的其他人还能活吧?」
「我要针对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奥侯求得了一个承诺,姜仲之死,不会牵连旁人。」杜鹃缓缓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总该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鱼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这场大梦做到现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从来就不是属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还注定了是她的仇敌。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形式,和什么结局。
想当初只盼望与君比肩,而今人间梦碎,却原来,连陌路都不能够。
再见。
公子,再见。
这一刻,我姜沉鱼,与你诀别。
终究此生,无颜见,揪心见,不忍见。
——再不相见。
窗外的雨依旧哗啦啦的下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个夜晚,将要无穷无尽地延绵下去,光明不会到来,暴雨不会停歇,而所有快乐的、美好的、温暖的事物,就此终结。
正当今夕断肠处。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鹃还说了些什么,但姜沉鱼一个字都听不见。眼泪早已在刚才听闻杜鹃的身世时流干了,而此刻,纵然更是伤心,但反而一点都哭不出来。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种麻木,像丝棉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和她的心脏,她想,这样挺好,因为裹住了,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哪怕里面腐烂殆尽,血流成脓。
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跟着,房门被重重的拍响:「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鹃扬声道:「什么事?」
那人在门外答:「夫人,大火已经扑灭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奥侯,连城主也不见了!」
杜鹃大惊,「什么?」
潘方立刻解开了她的穴道,再扶着她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名卫府的下人。
杜鹃深吸口气,沉声道:「喘口气,给我好好说。」
「是是!」那人扑地跪倒,哆嗦道,「是这样的,我们这边看那火起的蹊跷,怎么扑也扑不了,最后还是一个厨娘想了个法子,用湿面粉倒过去,最后总算把火给扑了。但是,里面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淇奥侯和城主……」
杜鹃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是!」那人报完了讯,匆匆离去。
潘方道:「怎么回事?」
「扑火的时间比预想的早了,应该是玉衡送侯爷走还没来得及回来。」杜鹃皱眉道,「百密一疏,本以为这火怎么也要到卯时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贵府的厨娘很厉害啊。不过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来,还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经没了,从秘道里打开暗门一跃而出……啧啧……」薛采没有继续往下说。杜鹃已跺足道:「亡羊补牢,我们现在就去疏散那边的人,断断不能让人发现秘道!」
事不宜冲,连忙动身。
薛采看了一动不动跟个木偶没什么区别的姜沉鱼一眼,忽然道:「喂,你还能走吗?」
潘方道:「我扶着她。」话音刚落,姜沉鱼忽然动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抆的干干净净,然后,推开潘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深吸口气,稳住身子,将脊背挺直,跨出了门槛。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行动给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却一下子深邃了起来,似是怜悯,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无的悲哀……
走过长长的木廊,穿过拱门,风中枯焦的气味越发浓郁。
姜沉鱼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面粉,基本上已经烧的没什么东西了,仅剩的断壁残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过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确是没有人。
倒是周遭围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好不热闹。见到杜鹃到了,霎时静默了下来——光一个细节,便可看出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鹃还没开口,薛采突然快步冲入废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后回到杜鹃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声道:「怎、怎么连屍骨都无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鹃怔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哭」字。她立刻反应过来,嘴唇颤动,失声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乱,纷纷劝慰。
薛采又写了一个「晕」字。
杜鹃顿时喘不上气,直直向后倒下,毫无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众人乱成一片。
薛采高声叱喝道:「你们还等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转身奔离,薛采对剩余的人道:「你们,去厨房煮姜汤,这里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别全病了。你们,去传命封锁城门,这场大火来的蹊跷,现在又莫名的丢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许放任何一人出城!还有你们,都别在这杵着,该干嘛干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请去为夫人看病……」他虽然是个外人,又年龄幼小,但在璧国却是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众人终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对他议论了许久,全部认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为主施号发令,众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纷纷照办去了,不一会儿,就散的干干净净。
薛采最后命令剩余的人将东院封锁,不得放人入内后,便领着一干人等将装晕的杜鹃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则趁着众人慌乱的抬着杜鹃回屋时,身影一晃消失的无影无踪。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无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鹃晕阙的机会,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全部调离,又让潘方留在暗处等卫玉衡回来,这样一来,就算父亲起疑,想派暗卫过去查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好计啊……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打湿了,粘在消瘦的身躯上,明明只是个八岁都不到的孩子,却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个姬婴不够,还要再遇到一个薛采。
父亲啊,绕是你机关算尽,但生不逢时就是生不逢时,燕有彰华,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注定了,不会是你的天下啊……
当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牵制姬婴,到头来,却成了姬婴最强劲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偏帮一边的。
一个时辰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证明了这点。
当第六名大夫因为对城主夫人的所谓病症无法下药而被请出房间后,一直默立窗边沉吟不语的薛采终於忍耐不住,回身问杜鹃:「为什么卫玉衡还没有回来?」
杜鹃也是一脸焦虑:「不知道……我跟他说好,送侯爷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前他就应该回来了。会不会是什么事耽搁了?」
「这种时候有所耽搁,即意味着计划失败。」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卫玉衡,还有谁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泄露了……」
未等他说完,杜鹃便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鹃的口吻很坚决,「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认识,每人只负责其中一段,四处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已将四人全都灭口。」
薛采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钦佩还是感慨,最后道:「你把秘道告诉我,我和潘将军去探一下。」
杜鹃犹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么?你信不过我?」
杜鹃叹道:「这种关头还谈什么信与不信?侯爷若是出了差池,我们全都得死。你附耳过来。」
薛采凑上前,杜鹃在他耳旁如此这番,他点点头,转身跳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鹃竖起耳朵聆听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纵奇才,小小年纪,便有此胆识武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姜沉鱼静静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闻。
杜鹃见她没有反应,便又笑道:「这么消极,倒不像你了。」
姜沉鱼反问:「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杜鹃悠然道:「我所听闻的姜沉鱼,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时候都是积极的,果决的,不会原本踏步,更不会任人摆布。」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就该想想怎么在大势已去的危机下自救,将伤害与损失减到最低。」
姜沉鱼一直平静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脸上终於起了变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杜鹃,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鹃一震。
姜沉鱼笑了笑,清浅的笑容绽现在素白的脸上,映得她眉目如画,分明是极致的一种美丽,却又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一人之力,实在是太渺小了。」
杜鹃刚要说话,沉鱼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为,我既不能明善恶辨是非舍弃家族深明大义的救公子於危难之际,又不能尽孝道全亲情的偏帮家族於关键之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正视我自己。所以,这个多余的我,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鱼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事吧。」
「你什么意思?」杜鹃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场玄机里,我承认父亲小看了你,这是他的失误。但是,反过头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小觑了他?」说到这里姜沉鱼唇边浮起几许嘲讽,「我虽然顽愚,但是一个人,如果能将他朝夕相对的家人都蒙在鼓里十多年,我不信,他会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鹃面色顿时大变。
「说不准,尊夫的冲冲未归,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幽幽散开,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阴影里,姜沉鱼的脸苍白似雪,冷漠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