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8731 字 1个月前

第十八章 软红

姬婴沉默着,薛采看看姜沉鱼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姬婴朝他摇了摇头,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婴这才抬起眼睛,回视着姜沉鱼,声音轻柔:「沉鱼。」

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样,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鱼忍不住悲伤的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对这样的称呼没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好让她发不出脾气,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听出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如同冰融了,烟消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爱的如此卑微,真让自尊心难以承受。

可是——即使这般难受,都不舍得放弃。

姜沉鱼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再幽幽吐出去,然后望着姬婴,低声说:「我在听。」

姬婴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了呼吸间。他就保持着那样近的距离,微低下头,回望着她,说了两个字:「五年。」

姜沉鱼呆了一下。

「给我五年时间,给颐殊五年时间,也给自己五年时间。如果你真的愤怒、并且怨恨的话,那么,就用五年的时间来筹谋你的反击吧。」

姜沉鱼睁大了眼睛,这下子,是彻彻底底的被震到了。

姬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时,一颗心好像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姜沉鱼忍不住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颐殊此人,虽然缘悭命蹇,遭遇了常人所无法想像的不幸,从某方面来说,她确实可怜,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极深,阴险纵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不顾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并无亏欠,所以站在璧国的利益上,扶植她称帝,是我最好的选择;但她之於你,确有深仇大恨,你要复仇,无可厚非。」

姜沉鱼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姬婴见她这个样子,只得把话说的更明白了些:「这么说吧,我之所以选择让她成为下一任程王,除却昨夜所说的三大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鱼轻侧了下头。

「女人称帝,所要背负的责任更重,相对的,难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无事发生,那是万幸,但是,一旦出了点差错,就足以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程国虽是隔海孤岛,土地贫瘠物质匮乏,可他们拥有第一流的技术,而那些在战乱时足以决定胜败、在太平时亦可造就无穷利润的瑰宝,才是圣上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五年,再过五年,待得璧国一切准备就绪,圣上必定会向其开刀,而对於到时候的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借口会比——女子执政,更好?」姬婴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很复杂,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唯一明确的是,那绝非高兴,「并且,这个女人可以被指责和唾弃的地方,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为无法沉下去,也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变得很浮躁。其实她并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经过这么多天的磨练,她不会还单纯的认为政治可以纯粹,任何「锄强扶弱」的光辉旗帜下面,藏污纳垢的行径都罄竹难书。可是,隐隐猜到,和真正听到,却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在得知派杀手刺杀自己的人,害师走那么惨的人就是颐殊时,她很愤怒,但现在听到姬婴帮助颐殊的真实原因时,却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郁闷,也许是颐殊,也许是姬婴,更也许,是自己。

为什么人生不可以活的单纯一切?

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对谁都没有真心?

就像姬婴此刻,握着她的手,无比诚恳的向她解释这一切时,也许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怜惜她,而是——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那么,是不是一旦有一天,当她和他不再同一阵线时,公子,就会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让她崇拜却又同时感到害怕的智慧,来对付她呢?

姜沉鱼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去面对。

「沉鱼。」姬婴第三次,唤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不是吗?」

「我是个傻瓜……」姜沉鱼低低道。

姬婴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你只是还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实知道怎么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鱼抬起眼睛,「所以,这样的我,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注定了无法生存?」

姬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姜沉鱼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还要安慰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姬婴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沉鱼,你心软,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动,又很乐於助人,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而这些优点,虽然很柔软,但绝不软弱。」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

「你的聪明并不在於比别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於你非常擅於把握尺度。你具备这方面与生具来的惊人直觉,能不争时就绝不争,但一旦争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要对付谁,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牵连无辜,不伤及根本,不放弃原则;而你一旦决心要帮谁,也同样强大与可靠。沉鱼,这是你的优点。」姬婴说到这里,凝眸一笑,「这优点是独一无二的,是令我,也为之艳羡的——因为,我要学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却天生就能拥有。」

姜沉鱼的声音开始发颤:「公子……」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白雾在他身后依稀萦绕,姬婴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灯光,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间。

於是姜沉鱼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再无保留,她流下泪来:「我发过誓……」

姬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发过誓的……在那些杀手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师走时,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记住那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要记住师走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姜沉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原谅颐殊,哪怕她曾经有多可怜,现在对天下来说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谅,她仅仅是出於那么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杀我!所以,我绝对不原谅!」

姬婴温柔的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么,就开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牵连无辜的报仇吧。」

姜沉鱼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权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样的威胁之后。」姬婴眼底,彷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的忧伤了起来,「其实,我有点羡慕。」

「为什么?」

「因为,等你到了我这地步时,就会发现——」姬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任性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拥有不起,也不被允许。」

晨间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发一直往后飘啊飘,落到姜沉鱼眼中,化成了寂寥,彷佛他随时都会融化进雾色当中,不复存在。

她忽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慾望从脚底升起来——这样的公子,好想抓住,紧紧地抓住,确实他真实存在,不会消失,确实他属於自己,彻彻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拚命的,紧迫的、浮躁的,难以控制的想得到!

於是,姜沉鱼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婴微微惊讶的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彷佛就知道了她想说些什么:「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么的猛烈,以至於尽管姬婴想要拦阻,她还是不计后果的说了:「我仰慕公子!」

姬婴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

一旁的薛采,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尴尬之色,默默的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继续观望。

姜沉鱼根本无视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气把所有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惧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学武的剑客,仰慕一把绝世名剑;像守候三季的农夫,仰慕果实累累的秋收;像初长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经历风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开;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归来……我啊,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婴静静的听完,久久的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姜沉鱼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激情随着那番表白的倾诉完毕而逐渐冷却与消退,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悔就会开始冒头。尤其是,姬婴的那两个谢谢,无疑是一道圣旨,温柔却又彻底的宣告了这场告白的失败。

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的、不计较任何后果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谢谢已经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可是,还是说了。

那么,既然说了,就不许后悔。

要抱着明天我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许留下任何遗憾、不允许顾虑任何忌讳这样的觉悟,然后,绝对不后悔。

姜沉鱼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姬婴,扬唇一笑:「所以,因为公子拥有了这么美好的、温暖的仰慕,就请,不要觉得孤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连说了三遍最美好,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姬婴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正在动容,身体突然一震,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弯下腰去。

姜沉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连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么了?」

姬婴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瞳孔也开始涣散。

姜沉鱼惊恐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难道!难道那羹汤有毒?」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颐殊给公子下毒了!正要转身去找颐殊,薛采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伸手从姬婴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里倒。

姬婴吞下药后,微微舒缓,但依旧面如死灰,痛苦的说不出话,只能疲软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侯爷!」说罢,匆匆跑掉。

过不多会儿,江晚衣飞快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姜沉鱼尚未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已先命令侍卫将姬婴抬入房中,然后摒退了所有人,将门由内关紧。

姜沉鱼抓住薛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薛采的回答无比简练:「生病。」

姜沉鱼的心为之一沉:「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样病了很久吗?」

薛采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许是她的语气过於着急,薛采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将她的手摔开,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而且,他这个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过是一直藏着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他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姜沉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脑海里,无比鲜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鱼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浓雾冲冲不散,期待中的阳光没有出现,今日,竟是一个大阴天。

风有点凉,之前没想到会出来那么久,因此临时披上的衣衫很单薄,她揪紧了外套,感觉双腿麻木,手脚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后,进另一间屋取了件披风出来,丢到她身上。

当姜沉鱼为此愕然时,他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是公子的披风,便宜你了。」

披风里,果然带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鱼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就一阵心酸。

很茫然,很焦虑,很担忧,很悲伤……彷佛这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重重叠叠的压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几乎麻木。

而就在那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江晚衣走出来,对那两名侍卫吩咐了几句,刚待转身回去,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公子怎么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江晚衣犹豫了一会儿,谨慎道:「他好点了,你别太担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那个样子?他这样病多久了?严重吗?那小瓶子里的是药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不见好呢?」她越说越焦急,最后几乎词不择意,「真的和颐殊无关吗?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胁他吗?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断她,「淑妃娘娘!」

姜沉鱼一惊,这个称呼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时,亦把种种情绪一敲而散。

她瑟缩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正想进屋,袖子却被扯住。他无奈回头,看见的是姜沉鱼怯生生的目光,难以描述的轻软,却像无数根丝线,足以将任何人都束缚住。

姜沉鱼就那么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请……告诉我吧……」停一停,唤道,「师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变,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的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的泣不成声。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於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那么……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於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么,如果不能呢?」

「不过一年之期。」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无奈的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於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软红。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於寿宴日,传旨禅帝位於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四国自此进入新篇章。

「虞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启程了。」李庆走至姜沉鱼门前禀报。

姜沉鱼点了下头,环顾房间,该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还未装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驿站住,已有十日,这十日里,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随同李庆一起负责使臣们的衣食住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一种绝望心态在不动声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发回璧国了。原本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情,也因为发生在姬婴身上的噩耗而变得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大千世界,时光荏苒,但如果没有了那个人,於她而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所一直为之努力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能靠姬婴近一点、再近一点么?

当那个目标一旦消失,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尽管意志如此消沉,但当事件摆到她眼前时,又无法弃之不顾,所以,还是每天都去跟李庆商讨回航事宜,听底下的厨娘们抱怨唠叨,接触父亲的线人们,答应他们一些诸如补充资金、人手之类的要求。

然后,争取更多时间的与公子相守。

公子其实是个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并证实了这个事实。

他永远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决议,他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对他提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显得那么从容。语速从来不会加快,笑容也从来不会消失,但是,那一个个的麻烦、意外、请求,就在他的一颔首、一扬眉中,瓦解冰消。

当姬婴处理那些事情时,都会默许沉鱼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处事之道,於是就学的很用心。而同样留在公子身边的,还有薛采。

薛采很少说话,可只要说话,每次都能把人气得够呛。有时候,她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骄傲小神童,但当他不说话时,低垂着的眉眼却又显得那么静默,带着难以溶解的悲凉。每每那时她就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无礼的话,然后越来越喜爱他。

那样的孩子,也难怪燕王会对他青睐有加。当姜沉鱼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时,忍不住还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人从燕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对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颐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