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舖,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舖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格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噪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的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於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於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的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的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的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的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的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冲冲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冲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着。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静也很顽固的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的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於现出了一丝神色——属於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於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干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的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的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的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窍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