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2 / 2)

一瓯春 尤四姐 10081 字 4个月前

扈夫人一哂“我知道人命关天,可咱们这么做是在自救,再等下去,沈润会来寻你和重良的麻烦,到时候咱们毫无招架之力,扈家会变成下一个谢家的。”

然而扈重宽还在犹豫,不知道这样铤而走险,究竟值不值得。他六神无主,在地心茫然踱步,看看这眼神哀恳的姐姐,再想想自己未卜的仕途,人命其实在武将眼里,并不像一般人看得那么重。尤其经历过大小战役的,当年横刀立马的岁月经历过了,想办法要两条人命,似乎也不难。

他在卢龙军日久,要说各衙各部,甚至比沈润更熟。那些狱卒里头,多的是壮志未酬的生兵,毕竟参军并不是为了做这种下等差事,一旦有调动的机会,谁不愿意争取

他找到了初一换岗的麻三,请他吃了一顿酒,说明了自己的目的。他也想过,若是麻三推辞,那这事就作罢,谁知守狱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兵痞,麻三先是委婉表示沈润送进来的人,要杀得冒大风险,随即又话锋一转,笑道“小的也不求谋得一官半职,人死了,我倒调出牢房,白叫人怀疑。这样吧,团练赏几个酒钱,容我还了赌帐好好过个年,这事包在我身上。”

扈重宽的气松了一半,回去和姐姐商议,扈夫人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他,那动作神情,没有半分犹豫。

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银子送到麻三手上,又同他重复了一遍,“这事不论成败,都要守口如瓶。别忘了你还有妻儿老娘,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想想。”

麻三两指夹过银票,灯下狞笑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团练只管放心。”

后来等来了消息,姚家母女一死一伤,这可不是好预兆,万一姚夫人醒了指证凶手,那大事就不妙了。

扈重宽慌忙派得力的小厮去找麻三,可惜到处寻人不见,扈夫人怔怔坐在那里,脑子里转得走马灯似的,“会不会是沈润谎称姚夫人没死,诱麻三上钩”

话才说完,一队班直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们姐弟押解起来,寒声道“扈团练新禧啊,殿帅有令,请团练上殿前司衙门喝杯茶。”

全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见丈夫被人押走了,二奶奶拍腿嚎哭“这个娼妇,丧门星败坏了谢家又来败坏娘家,苍天啊,二爷二爷”一直追出去,扑倒在门前的直道上。

殿堂上鸦雀无声,听沈润慢慢说完,圣人切齿“妇人之恶,恶起来真是叫人胆寒。那姚夫人眼下是死是活”

沈润道“回圣人,母女皆已毙命,臣若是不放出这样的消息,无法令真凶现形。”

姚绍像被雨淋坏的泥胎,原本以为至少夫人还活着,原来却是沈润的障眼法罢了。他垂着袖子喃喃“难怪难怪不让我见夫人一面”

沈润转过身去,向姚绍叉手作了一揖,“姚夫人母女虽确有害人之实,沈某也还是要向少尹赔罪。按律,她二人不过是杖五十,徒三年的罪责,如今竟丢了性命,沈某很觉愧对少尹。”

姚绍看着他,冷冷道“两条人命,凭沈大人一句话,就能一笔勾销了么”

髹金龙椅上的圣人蹙了蹙眉,知道过于偏袒沈润,难免引得众臣私议。略沉吟了下道“沈润有错,错在看押囚犯不力。卢龙军乃我朝精锐之师,拱卫京畿,这样的大营里竟发生人犯遭人暗杀的混账事,沈润难辞其咎。念在沈氏夫妇创建孤独园,抚恤城中老幼的份上,着令罚奉半年,解职一月,许以自新,以观后效。”

二品大员的俸禄每月五百石,罚了半年对沈润来说不痛不痒。至于解职一月,这不是惩处,简直是婚假。

沈润面上悲凉,心头暗喜,跪下叩拜,额头结实抵在手背上,“臣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了,众臣从太极殿里退出来,这年月人命当真不值钱。姚绍的落寞没有人抚慰,毕竟从六品官员,又是治家不严导致的,后宅妇人死了便死了。相比起姚家,大家宁愿去同情谢纾。扈氏虽被休了,但恶事做尽,谢节使究竟是什么眼神,居然和那样的豺狼同床共枕那些年。

沈润同韩玉一并出门,打量了韩玉一眼道“今日多谢蓝田兄了,不过我后院发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玉笑了笑,“尊夫人初二登门拜访我夫人,把前因后果都告知我夫人了。”

沈润恍然大悟,“女人女人一遇着事就想找人商量”边说边无奈地摇头,“唉,女人”

身边的人都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行人出了太极门渐渐分散,各自往官署去了。沈润顿住步子看向谢纾,只觉那背影倏忽老迈,扈氏即便和他再无瓜葛,毕竟是他长子的母亲,这回的事一出,谢家也不能独善其身。

但无论如何,解职一个月,对沈润来说是件好事,官署有沈澈和底下亲信打点,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散朝过后直回了幽州,到家清圆正收拾细软包裹,见他回来有些意外。

“案子查办得怎么样了”她朝外看了看,“圣人怪罪了么”

他一脸菜色,进门唉声叹气,“圣人大怒,解了我的职。”

清圆目瞪口呆,但转瞬又释然了,她不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既然他不做官了,那一定有旁的出路,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她拍拍他的肩,“我早想和你一同出去游历名山大川,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沈润疑惑地看着她,“你诰命夫人的头衔也丢了,不觉得可惜么”

她笑了笑,“这个头衔原就是你给我挣的,过了两日瘾足够了,丢了就丢了吧,只要你没丢就好”

可是话才说完,就被他一把抱进怀里,响亮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列祖列宗看,我娶了个能同富贵,也可共患难的好媳妇”

清圆被他闹得摸不着头脑,待他洋洋自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完,她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总这样,吓唬人好玩儿么,我的肝都快被你吓碎了”

他笑着揉揉自己的小腿肚,“娘子,我替你母亲,替芳纯的孩子报了仇,你可喜欢”

她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有意把姚家母女送进卢龙军大牢的因为扈氏的兄弟在卢龙军任职,料准他们不会错失了时机,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难怪他那天说什么要达到目的,原来就是这个。清圆一向知道他算计深,若不深,也不能走到今日。现在要报的仇报了,可无端的,心里又惆怅起来。

她黯然抱紧了他的腰,“多谢你,我娘和夏姨娘九泉下也可安息了。可是姚家母女不该拿她们做饵啊以后万不能这样了,杀业太重,于咱们自己不利。”

他却并不后悔,“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有些事,时候一久老天爷就忘了,既然如此,还是我来代劳更直接。我不是什么好人,只知道以命抵命,可惜扈氏只有一条命,否则该砍她四回脑袋才对。”

也许这就是因果循环,谁也不知道行差踏错后,会摔在哪把铡刀下。

姚家的案子很快便判定了,涉案的三人斩立决。行刑那天清圆带着母亲的牌位去了法场,沈润不叫她下马车,只停在路边远望。她看着扈氏等三人被推上高台,看着侩子手摘了他们领后的招子。挥刀的那刻沈润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高高把手里的牌位捧起来,她想让她娘看见,今日终于沉冤得雪了。

只是姚家,到底觉得愧对,清圆和芳纯凑了五百两银子做赙仪命人送去,姚绍暴跳如雷把人往外赶,还是那些出了阁的姑奶奶们合计着收下了。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忍辱负重活下去。沈润兄弟的官阶太高,又有圣人护持,一径作对是以卵击石,那些有了婆家的姑奶奶们深知道这个道理。

“和姚家的这个梁子结得太深了,单凭几百两赙仪,恐怕不能解人家心头之恨。”沈润坐在圈椅里,抱着大圆子喃喃自语,“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好。”

他虽解职在家,但宫里仍可以走动,在圣人跟前提了提这个隐忧,圣人解决得很直接,“留在京畿怕再生事端,远远打发出去就是了。他如今是从六品,赏他个正六品的都水使者,让他往蜀地管理河渠陂池灌溉吧。”

沈润道是,“臣这就传令秘书省拟旨。”

圣人却说不忙,“还有一桩事让朕困扰,吐蕃派遣使臣进京求娶我朝公主。朕思量再三,公主是不成的,一则不能让骨肉至亲远嫁那种蛮荒之地,二则公主们多骄矜,回头闹得不好打起来,会引发两国战事的。”

沈润忖了忖道“那就从王公府邸中选取一名适龄女子,赏以公主封号,也不是不行。”

圣人愁眉,“我大景自开国起,从未有过皇族女子出塞的先例,到了朕这一朝,倘或坏了规矩,将来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就很明白了,沈润一直挂着侍中的衔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圣人内心的想法。

有些话,皇帝不好说出口,那就必须有个体人意儿的在一旁出主意,替皇帝说出来。沈润惯会这个,掖手笑道“圣人既然不忍金枝玉叶远嫁,宫里佳丽颇多,挑个出身显贵的充作公主,也不算辱没了吐蕃王。”

圣人露出了赞许的微笑,“那以率臣之见,遣谁为宜”

他转头望向层层宫阙,或许有个人,正适合填这个缺。

第二日清圆便入了长秋宫,拜见中宫后闲话家常,皇后问上京的宅子安顿妥当没有,她含笑道是,“样样都是现成的,上京比幽州更繁华富庶,妾和家里妯娌闲逛了两日,也不曾把东西市逛遍。”

皇后颔首,“今年外邦的商人比往年更多,带进好些稀奇的物件来,我光是听底下人说,就觉得眼花缭乱。”

清圆应承“足见圣人治下国泰民安。如今边关战事也平定了,那些商队往来畅通,货源自然充足。”

正说着,清容托着茶盘进来,恭恭敬敬上了茶盏,又恭恭敬敬退了下去。清圆仔细留意她的眉眼,在长秋宫里受了几个月管教,倒不像先前那样愤世嫉俗了。但妹妹做了诰命,姐姐却要伺候茶水,这种现状,难免让人觉得讽刺。

清圆冲皇后笑了笑,“殿下,妾求殿下一个恩典,容妾同谢才人说几句话。”

皇后了然,颔首应了,她便起身行礼,退出了长秋殿。

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宫里的花树慢慢发芽,树冠上覆盖了一层浅绿的绒毛,隐约的花骨朵儿冒出来,像尖尖的嫩芽。清容夹着茶盘,站在树下仰头看,近处的树,远处天边的飞鸟,组成一个清朗的春日。

眼梢瞥见有人停在她身边,同她并肩站着,也学她的样子仰头远望,她不需看,就知道是清圆。

“扈氏伏法了,姐姐知道吗”清圆说,轻浅的语调,如同感慨春意正好。

“这件事,终还是你办到了。”清容漠然道,“当初我进宫,也曾想出人头地,想得圣人恩宠,然后杀她而后快可惜,我没有这样的造化。如今你报了仇,也好,就算我借了你的东风吧。”

清圆转过头来看她,“三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出去”

清容微怔了怔,“出去”

“与其留在这深宫为奴为婢,不如远走高飞,过自在的日子。这宫里太多色艺双绝的美人,圣人何时才能看见你我不忍心见你在这宫闱里蹉跎一生,眼下你年轻,还能留在长秋宫,待将来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当真要在上阳宫里孤独终老么”

这些事,她不是没想过,但又能如何

“一入宫门深似海”清容苦笑着摇头,“哪里还能出去。”

清圆道“如果有个法子既能让你出去,又能救谢家于水火,你可愿意试试”

清容终于转过头来,那死水般的眼眸里漾起微澜,满含希冀地望向她。

谢家因扈夫人被斩一事,名声算是彻底毁了,自己人在深宫,外面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自小长大的家,纵然没什么温情,但败落成那个样子,怎么叫人不心寒

她张了张口,难堪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清圆道“昨日圣人传沈润进宫议事,说吐蕃赞普正向我朝请婚。圣人不愿公主远嫁,想在名门闺秀中择一人,代公主出塞联姻。”说罢微顿了下,复又道,“塞外苦寒,气候必定没有中原宜人,但我想着,若能代公主联姻,圣人一定会赏以公主之名,去了便是赞普的正妻,不比在宫里苦守好么只是有利必然有弊,背井离乡,也许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桩要想好才行。”

清容听了,沉默下来,半晌道“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惦念的,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父亲罢了,可这父亲原也没有多亲。我在谢家忍气吞声十六年,亲生母亲不在了,父亲眼里只有清如,我是谢家最不起眼的女儿。要是果然能出塞,再挽救一回谢家门庭,也算还了父亲的养育之恩了。”

这是最无奈,也最有利的选择,当你即将腐朽在一个地方,只有动起来,才能找到新的出路。

清圆点了点头,“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我就让沈润为你请命。只是三姐姐,你可要再斟酌斟酌”

清容说不必了,凄凉地笑着,“大姐姐许了开国伯家,你许了指挥使府,我若是做了王妃,总算不比你们差,是不是”

有些人一辈子争强好胜,到最后但凡有一点点优势聊以自慰,也足够支撑接下来的几十年了。

清圆说是,“论地位,我和大姐姐都不如你。”

她脸上的笑变成无边的苦,边笑边点头,“好好就这么办吧,我要离开这里,永生永世都不回来了,这样很好。”

清圆从长秋宫退出来,沈润还在左银台门上等着她,见她露面,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指温暖,一如成婚那日一样,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带着她在宫墙之外护城河畔缓行。草长莺飞二月天,柳条轻拂,偶尔擦过他肩头,柔软的日光下,他的侧脸仍像方弱冠的清俊公子,嗓音也是懒懒的,“她怎么说”

清圆细细地惆怅,“她答应了,原本于她于谢家都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难过。大约因为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太少,一个个都走远了,人生会变得越来越孤单。”

沈润忽然站住了脚,“娘子,你最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清圆咦了声,“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他中肯地评价“睚眦必报,坏而坚定。”

她一脸愕然,“我是那样的人”

沈润沉重地点点头。

“那我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

他想了想,想出个最合情合理的答案

“你不会怀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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