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卫小头目见耿业要抱楚徊大腿,便忠心耿耿地一脚将他踢开。
酒楼里众人心里个个讶异不已,一个个心想聂老头就该是聂老先生了,聂老先生一辈子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怎落到被楚徊追捕的地步?
酒楼外,因楚律跪着,没压住筐子上的竹匾,聂老头自己个从筐子里钻出来了。
只见他老泪纵横,深情甚是凄怆,再加上缩得久了,发丝淩乱,步伐紊乱,踉踉跄跄地就向外走。
楚律心道不好,立时弃了这竹筐,慢慢地向外挪去,待挪开了这一堆人,又见有何家人接应,便随着何家人去了。
却说聂老头一把年纪,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不言不语,只那神情便先叫围观的一干人等看得心酸。
聂老头一步步走进酒楼里,待看见楚徊,便砰地一声跪下,仰天哀声道:「先帝呀先帝!你泉下有知,可会料到有一日,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上,也有一日会不许百姓说话!」
楚徊不料聂老头会露面,当即面沉如水,心想聂老头竟然也学会了恶人先告状。
「陛下,昨日之事,与水家公子无关,还请陛下放了水家公子,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便陛下要株连老夫九族,也请陛下放过水公子。」聂老头嘶声叫道,又给楚徊磕了两个头。
耿业见聂老头出来了,忙忍着疼跪到聂老头身边。
聂老头此时只将楚徊当成了大兴文字狱的暴君,於是再不管自己说出来的话厚道不厚道了,哀声说道:「不就是一篇文章嘛,陛下不许人写文章,就请陛下下了圣旨。历朝历代借着几个字给人定罪的多了去了,老夫记不住先人的教训,不该两岁启蒙,八岁熟读四书五经……若有来生,老夫情愿一字不识!做个不通文理的山野村夫!」说完,便又是重重一拜。
楚徊心里一震,暗道好个近墨者黑的聂老头,竟然栽赃他要大兴文字狱,於是便笑道:「聂老,说朕抓走了水几因,你有何证据?朕又何时要抓你了?」
「……那昨晚上随着陛下出了这街东酒楼,然后再无下落的水公子呢?不知他可遭了大刑伺候了没有?陛下说没抓,怎知道水公子的全名?」聂老头有些哆哆嗦嗦地问。
「自然是没有!」楚徊肯定地说道,然后走上前去,亲自扶起聂老头,「请聂老随朕入宫说话……」
「陛下不还是要抓了我们吗?」耿业紧紧地跟在聂老头身后叫嚷道。
「你当真不信朕会拔了你的舌头?」楚徊威胁道,因气耿业没有眼力劲,一时忘了自己还握着聂老头的手臂,心道自己为何要每每听信石清妍蛊惑?如今他就依着自己的法子做皇帝,顺他者猖,逆他者亡,但看谁还敢对他指指点点。
聂老头吃痛,便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耿业忙扶住聂老头,惶恐道:「陛下,你饶过我们这一老一小吧。」
「陛下——」王锵、楼朝日等人领着人过来,恰听说耿业这话,便忙看向楚徊。
「回宫。」楚徊果断地说道,不乐意再跟聂老头、耿业多说,示意人将耿业的嘴堵住,又叫人挽着聂老头的臂膀,拖着他走。
聂老头嘴里叫着:「陛下,你不能毁了先帝的江山,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你不能闭目塞听,大兴文字狱……」
楚徊眉头紧锁,冷笑道:「聂老为何反复诬陷朕大兴文字狱?」
「若没有,昨晚上老夫的几位好友呢?」聂老头忙问道。
「他们都回家去了,聂老若见到他们,你就知道了。」楚徊恢复了几分儒雅,含笑道。
「谁都回家了?」聂老头有些心寒,若不是多年的好友,他怎敢将自己的文章拿给他们看?但这好友中的一个,偏偏出卖了他。
「聂老糊涂了,竟然问起朕来了。进了宫你就知道了。」楚徊笑道,见轿子来了,便上了轿子,在轿子里闭上眼睛,暗暗发狠,心道自己每每想要发愤图强,总会撞上出乎他意料之事,年前听了石清妍、贺兰淳立誓要心气平和地处置大小事务,但偏偏,没出十五,就收到消息说聂老头写了反天地君师的文章。
「陛下,瑞王府的管家来打听水公子的事。」楼朝日说道。
楚徊也心知水几因是替人顶罪,但他就气恼水几因这敢为人顶罪的胆量,有这般胆量,岂不是说他不怕他这皇帝?「就说不知,待朕一走,就将何家的商铺查抄了。」何必问当真以为他这皇帝懦弱地拿他没办法?竟然敢在铺子里设下暗门,竟然敢放走聂老头他们,如今,就叫何必问一党知道他的龙须能不能触动……
「是。」楼朝日答应道,因楚徊的器重,心中燃起了希望,暗道只要自己成了楚徊的左膀右臂,楚徊定会对楼家手下留情的。
围观之人众多,耳朵里依稀听到聂老头那句「不过是一篇文章」「株连九族」以及「文字狱」等字眼,个个胆战心惊。
待楚徊一走,就忙散了。
何必问、何必提兄弟二人坐在楼上,也慢慢走下酒楼,见了西院猛士等人,面面相觑地摇头。
「这京城,只怕要毁了。」何必提有些心疼地说道,虽不至於焚书坑儒,但大儒聂老头都被抓走了,岂不是令其他读书人唇亡齿寒?
「毁了也好。」何必问眨了下眼睛,不破不立,没了上京,自有益阳府会崛起。
「走。」何必提说道,见掌柜的过来,便说道:「告诉下头的人,若是有人来抄查,不要管里头的东西,叫人全都跑了。」
「当家的,不至於吧?」掌柜的忙道,经营了几十年的铺子,若关掉,怎会不心疼?
「君心难测呀。」何必问说道,就连聂老头都被带走了,谁知道楚徊这次发狠要做什么。
「走吧。」何必提说道,便领着何必问等人出来,才走出酒楼,上了马,并未走远,就见楼朝日领着京畿卫先将廿年春围住,又向东街酒楼过来。
楼朝日与何必问对视一眼,等着何必问过来说情,却见何必问、何必提看也不看廿年春一眼,便驱马领着西院猛士们走了。
「说来,这廿年春到底是什么意思?」婉约派猛士对廿年春这招牌十分好奇。
「祖父二十岁那年春光正好,恰遇到了传说中必问那貌美如花祖母的意思。」何必问说道,心中有一丝伤感,毕竟廿年春对何家而言特殊的很。
「……石老将军他家原是杀猪的,何家原本是做什么的?何老太爷会到二十岁才成家,也是白手起家吧?」舒隽猛士说道,与其他三人对视一眼,腹诽地想何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何必问哼了一声,心想他才不会告诉西院猛士们他家祖父为何二十才成亲。
却说,何必问这边既担心聂老头、耿业、水几因,又因众多铺子被查封伤感不已,那边带走了这三人的楚徊也不由地头疼起来。
「水几因当真走不动路了?」楚徊讶异地说道,他想要先劝说聂老头回心转意,但聂老头执意要先见水几因,才叫王锵将水几因领来,王锵却说水几因瘫了,「可是你们对他动了大刑?」
「陛下,臣怎会不知水公子的身份,怎会对他动大刑?」王锵并其他两个官员忙道。
水几因是瑞王亲家公子,与锦王妃交情匪浅,更是水相孙儿,自然不能对他大刑伺候,但若想要将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从水几因口中问出,想要催问他水相突然告老还乡、闭门不出的事,还有聂老头写出那造反文章的前因后果,便只能先将水几因关在天牢里吓唬他,因此不能对他好吃好喝地伺候。谁承想,只是叫水几因渴了一夜,冷了一夜,他就走不动路了。
楚徊对王锵的话还是信的,於是气恼道:「叫太医给他看看,若叫聂老知道了,朕定然少不了一个暴戾的罪名。」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老天怎处处跟他作对?
王锵忙答应了,又叫好德太监赶紧去请太医,领了太医去看关押在天牢里的水几因。
水几因软软地躺在天牢阴寒的地上,无动於衷地看着太医给他诊脉,查看他的双腿。
太医卷起水几因的裤管,瞧见他那两条腿,不禁吓了一跳,忙问:「水公子,你这病得了多长时间了?」
「病?」水几因脸上带着浅笑,脸颊苍白得吓人,「水某没病,水某的腿,是被陛下下旨严刑拷打弄出来的。」
额头开始冒冷汗,水几因心说只要再在这天牢里待上两日,自己便解脱了。
「不好!」王锵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又看向水几因的笑脸,顾不得跟太医们解释为何「不好」,便忙要进宫去见楚徊。
楚徊徒劳无果地劝说聂老头一番,因听王锵来回话,便叫王锵进来。
王锵见聂老头还是一副不认自己譭谤天地君师,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写了一篇「文章」,心道聂老头一把年纪,安生养老就是了,何苦搀和进那些事里。凑到楚徊耳边,低声道:「陛下,咱们中计了,水公子是早就有病的……看他那模样,只怕快死了……」
楚徊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水相这是要向瑞王递交投名状?要构陷他暗中杀害功臣之子孙?
「将他弄出来,万万不能叫他死了。」
「是。」王锵忙答应道。
聂老头,以及紧跟着聂老头的耿业心里一坠,耿业惴惴不安地说道:「陛、陛下当真对水公子动大刑了?」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心道他不想死。
「朕没有。」
聂老头嘴唇蠕动两下,深吸了口气,开口道:「陛下叫老臣见水公子一面,若水公子无恙,老臣就在朝堂之上给陛下磕头认错,再不写那些大逆不道的文章。」
「……聂老,水公子累了,改日再见吧。」楚徊说道,示意王锵快些去处置水几因,又要再劝聂老头,便听小太监来说道:「陛下,聂家人来领罪;朝中老臣来替聂老求情,请陛下看在聂老年迈功高的份上,放过聂老;聂老的门生也递了折子要求见陛下,说是老师有罪,学生也要同领这罪名。还有,瑞王妃,进宫去寻皇后给水公子求情来了。」
楚徊眸子暗淡下来,随即生出阴鸷之色,贺兰家、何家、水家、聂家……竟是所有人都跟他作对,弃我去者不可留,既然如此,但看没了他们,他这皇帝还做不做的下去。他原想做个礼贤下士、宽仁温和的皇帝,是他们逼着自己下重手的,冷笑道:「认罪?同领罪名?他们想要胁谁?告诉瑞王妃,水几因与聂老头一同意图谋反,实在是大逆不道!已经随着聂老头、耿篾片,一同押入天牢。认罪的,领罪的,也一并关入天牢!若来求情之人不回去,一并同罪!」
耿业闻言失声哭了起来,三番两次地胡言乱语,也没瞧见皇帝处置了他,又有石清妍护着他,於是他胆子越发肥了,万万没想到这次栽了。
聂老头紧紧地抿着嘴,怔怔地看着楚徊,回想起自己当着先帝面称赞楚徊的画面,「天牢在哪?老夫这就去。」说完,伸手提了地上的耿业一把。
耿业哭哭啼啼地起来,伸手搀扶着聂老头的臂膀,随着他向外走。
「聂老,你这把年纪的人任性不得,你莫忘了,你家中上上下下足足有一百多口人。」楚徊背对着聂老头威胁道,只要聂老头肯认错,今日之事,便好处置。
「是老夫对不住他们,但,总要有人将该说的话说出,陛下就权当老夫拿了满门性命去沽名钓誉去。」聂老头说道,不见楚徊,提起楚徊所作所为就红了眼眶,此时见了,却面无表情,梗着脖子向外去。
楚徊猛地回头看向聂老头,依旧是满面寒霜,看着聂老头模糊的身影慢慢向外走去,自嘲一笑,心想聂老头心中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却知道,自己只想做一个万民敬畏、后宫三千「中规中矩」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