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徊将折子合上,失笑道:「聂老莫不是老糊涂了,妃嫔一制流传千年,不知聂老哪里看它不顺眼了?若是聂老怕妃嫔众多,耽误朕的公事,那您就是杞人忧天了,朕不是色中饿鬼,后宫妃嫔人数也在规制之中。」说完,越发疑惑起来,心道自己称呼聂老头为聂老,石清妍却是直呼他为老头,谁更敬重聂老头是一目了然的事,为何聂老头要背叛他?
贺兰淳、何必问等人原不知聂老头上的是什么折子,听楚徊这般说,心中都大呼意外。
贺兰淳沉吟道:「妃嫔一制流传千年,委实叫人先入为主地以为它十分恰当。」
何必问却说:「帝王之妾原是辅佐帝王之妻,替帝王繁衍子孙。但近百年来,未免有人太抬举她们了。一个个都以国舅国丈自居,明目张胆地巧设名目糟蹋民脂民膏。」
「可不是嘛,前两年宫里柳妃还在的时候,柳妃跟蔺妃双双叫娘家人去上国寺打醮,因互相攀比,不过十日便花费数万。蔺妃娘家先为了给蔺妃争脸花了两三万两,后头心疼银子,便假借府中少夫人产子,打着蔺妃的幌子大肆广发请帖,一日内收取京中各家贺礼无数;后头又写了欠条去官中借取银子五万两。我将这事说给太后听,太后还笑着叫我拿了她的话去勒索蔺家人去,果然,蔺家先请了我吃花酒,又送了我足足一万两银子。」耿业见自己能插上话了,将那无趣的话说完,便又开始说有趣的,「你们不知道呀,柳妃家老夫人大寿之前,陛下降恩许柳妃回家省亲,柳家耗资……」
「住口!」楚徊斥道,暗道定要割了耿业的舌头不可。
耿业醒过神来,又缩到石清妍身后。
「哪个柳妃?听着耳熟的很。」石清妍却不去看楚徊的脸色,只管问耿业。
耿业小心翼翼地看楚徊一眼,便对石清妍说道:「就是被打入冷宫前力证如今的余美人跟锦王爷有私情的那个柳妃。」
石清妍恍然大悟,想起了是哪个,又诧异道:「这等无趣的事,你怎会知道?」
「……太后听说陛下看上了柳妃的妹妹,说她最厌烦姐姐妹妹一起争宠的事,叫我去看看柳妃妹子是不是狐媚子,然后支会柳家将柳妃妹子外嫁。」耿业低声地说道。
虽是低声,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众人纷纷想着太后定是记恨肖氏姐妹二人联手宠冠后宫,是以才这般痛恨这事。
石清妍诧异道:「太后这般痛恨这事,为何还将我家小妹送到益阳府?莫不是不乐意坑了自家儿子,就想坑了旁人?」
何必问眉毛一挑,桃花眼冲楚徊飞去:「陛下果然雄伟,规制之中的后宫,只怕难以令陛下满足。」
「干卿底事!」楚徊咬牙切齿道,「好德,将耿篾片给朕……」
「陛下,篾片是臣妾的人。」石清妍见楚徊恼羞成怒要对付耿业了,又明显地感觉到身后耿业缩成一团,心想耿业藏错地方了,自己要是能遮住他,那可不得了了。
「锦王妃的意思是,朕赐下去的人,朕管不得了?聂老,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道理,聂老也忘了?」楚徊看向聂老头,论理,该是聂老头说这话替他出声才对。
「陛下,臣没忘这话,但臣也听说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先帝在时,臣屡屡当面痛斥陛下太过宠爱淑妃,也曾骂过他将广陵候夫人留在宫中不合规矩。先帝尚且能容忍,陛下为何不能?」聂老头慢吞吞地说道。
广陵候夫人肖氏被点了名,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后悔没跟着石家女人去了后宫,只能硬着头皮盘腿坐着,装着什么都没听见。
上国寺的和尚堆里,终於一个和尚后知后觉地出声道:「小僧算出来了,那次蔺妃、柳妃两家共送来香油钱四万两,都是求子的。」
两个宠妃求子便要花去那么些银子,众人纷纷看向楚徊。
「看来该先将妃嫔一制废除,白养了一堆无用之人,成日里只会为了鸡毛蒜皮小事争风吃醋。说什么尊贵,不过是换了场子继续唱秦淮艳曲。」石清妍不屑地说道。
好德以及那还跪着前锦衣卫指挥使倒抽了一口气。
「……锦王妃难道不知前朝后宫相连,自古以来……」
「都是叫当皇帝的惯出来了的,若是皇帝不任人唯亲,不捡着小妾的娘家人任用,还有谁脑子糊涂了将女儿送进宫里做那出不了头的妾?所谓外戚都是叫陛下这样的皇帝养出来的。」石清妍打断楚徊的话。
楚徊不禁用力地握住手中那折子,暗道石清妍当真是反了,就连他后宫有妃嫔她也要管!到底是谁咸吃萝卜淡操心,吃醋吃到他的后宫来了。
「锦王妃!你到底要朕如何!」楚徊冷笑道,将手上折子掷在地上,站起来睥睨向石清妍。
「返璞归真,还天地之清明。」石清妍坐久了,就也站起身来。
楚徊冷哼一声,冷笑道:「你莫忘了,若将妃嫔改成姨娘,你家王爷也不过是妾生子。」
「我又没说他不是,但是又如何?懦弱的人才不敢面对这事!陛下别拿了我们家王爷妾生子也做了藩王说事,这种往前翻的事没意思,因为已然发生的事,你没能耐改变,只能从眼下着眼。陛下可得想清楚,你可是想天下一统的人,若废了妃嫔一制,对你也是大有好处。」
若是没当皇帝时,石清妍拿了这话说给楚徊,楚徊定会将石清妍引为知己,但如今他是皇帝,石清妍要废的是他的后宫,不是先帝的后宫。
楚徊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向石清妍,暗道是有好处,好处就是闹得京城里满城风雨,不禁连连冷笑,待要说话,便听下头的老和尚又说话了。
老和尚开口说道:「老衲以为这主意好的很,历来有个天灾便有后宫的女人胡闹要省下些脂粉钱为君分忧。这惺惺作态的假模假样委实令人作呕。她们衣食住行皆是从民间而来,省下区区脂粉钱便当自己大义凛然、舍己为人。合该废了这qun无用之人。」
「正是,历朝历代总免不了夺嫡之乱,与其抬高妃嫔身份,叫妃嫔之子生出虎狼之心,不若从根子里,先除去妃嫔之子子凭母贵的根子,再断绝妃嫔母凭子贵的道路。皇家将嫡子庶子教养分开,自幼便令二者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君是君,臣是臣。君臣分明。」贺兰淳沉吟道。
楚徊不禁目瞪口呆,心道贺兰淳、老和尚这些话做什么早先不跟先帝说?怒道:「朕之前多少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到朕这,三宫六院便是大错特错?!」
「陛下,这正是陛下成为继往开来一代贤君的机会,陛下当好好抓住这时机才是。臣妾心中茫然不解,敢问陛下,陛下是真心不愿意废除妃嫔一制,还是因预见这其中的艰险,望而却步?」石清妍心想楚徊怎么说都是深受这一制度坑害的可怜孩子,他怎么就不敢废除了它呢?
「你这矮子给朕闭嘴!」楚徊喝道。
一直不言不语的石老将军鼻子里嘿了一声,只觉得楚徊是在骂他呢,毕竟石清妍个子矮也是从他这传下去的,於是原本觉得聂老头吃饱了撑着了才去管皇帝后宫里的事,对贺兰淳、老和尚的话也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却不由地开口道:「妻不妻,妾不妾的,就算要抬举她们,撑死了也就是个贵妾。都是历朝历代皇帝给她们长脸,叫她们一个个人心不足蛇吞象,前朝后宫相连,前朝多少事,都是陛下没将后宫女人睡踏实睡舒服闹出来的。说白了,多少事都是自找的呀!」
「你——」楚徊哆嗦着手指向石老将军,心道石清妍果然是家传渊源才这般伶牙俐齿,「好德,去,去给朕将朝中能言善辩的……」
「报,启奏陛下,上至少师,下至大理正,皆在宫门外求见陛下。」有小太监过来报导。
「所为何事?」楚徊疑惑不解。
「回陛下,他们来恳请陛下放过锦衣卫指挥使。」
楚徊不禁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冷冷地看向依旧跪在地上谦恭的锦衣卫指挥使。
何必问说道:「定是陛下叫锦衣卫监视百官,於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握着百官的把柄,待见陛下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念头,便拿了把柄出来要胁百官为他求情。」
「只怕这还是软的,硬的还在后头。兴许为了自保,锦衣卫们齐齐造反逼宫。」石清妍这话算不得危言耸听,其他人心里也都猜到了。
「指挥使,可有此事?」楚徊的声音低沉的不能再低,说话间,防备地看了眼锦衣卫指挥使身后跪着的锦衣卫同知。
锦衣卫指挥使依旧低着头,谦恭道:「回陛下,臣万死也不敢做出锦王妃、何公子口中的事。」
「文武百官一层层上下级分明,且又有同僚彼此监督。虽做不到人人大公无私,但也算不得无拘无束,行事也有些顾忌。锦衣卫上头只有陛下一人,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能将他们所作所为一一看在眼中,一叶障目……」
「莫废话,朕这会子没功夫听你这矮子废话!」楚徊眸子轻轻移动,快速地想着自己要如何才能化解了今日之事。
石清妍又被楚徊成为矮子,於是袖着手,待要坐回地上,又嫌地上冷,来回瞧了瞧,就对好德道:「给我弄个椅子来。」
好德不敢自作主张,也不敢直言拒绝,就看向楚徊。
楚徊此时尚在懊恼养虎为患,於是顾不得那些事,又听石清妍说了一句「给我弄张椅子来」,被她聒噪得不行,就气恼地将身下褥垫向她扔去。
石清妍见好就收地坐在褥垫上,跟何必问交头接耳地说皇帝与太后母子二人是如何地荒谬。
「知己,你看陛下当真跟太后像的很,看不上人家姐妹共事一夫,偏还送了我家小妹去益阳府;看不上先帝冷落她那皇后,还有意教唆儿子冷落皇后儿媳妇。」
「是呀,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人,知己等着看吧,等锦衣卫这事了了,陛下还器重下任锦衣卫指挥使。」
听到何必问、石清妍啧啧的声音,好德等太监也不敢出声令他们肃静了,一个个都开始装死。
「你们两个,给朕闭嘴!」楚徊心烦意乱地说道,今日断然不能向锦衣卫指挥使低头,也断然,不能向石清妍他们低头,废除妃嫔……不,应当是废除锦衣卫一事事关重大,绝对不是他们几个说废就能废的。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太后与陛下,委实太不君子了。」贺兰淳慢慢地点头,心里腹诽道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君子当推己及人,太后、陛下当为子孙绝了后患才对。」聂老头紧跟着贺兰淳说道。
石老将军也插嘴道:「深谋远虑、知难而上才是好皇帝。」
楚徊见这一qun人争先恐后说个不停,心里冷笑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听他们的话就不是好皇帝了?最后看向上国寺方丈,见他嘴唇动了动,暗道这老和尚定是在腹诽他,冷笑道:「方丈在说什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陛下犯了嗔戒。」
楚徊睚眦俱裂,心道是个人都给自己挑起刺来了。
「……陛下,宫外官员求见,见还是不见?」小太监很是无辜地说,因见石清妍等人专会火上浇油,於是生怕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说话间,两腿不住地发抖。
楚徊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先帝悠闲地斜躺在榻上,轻轻地晃荡脚上的木屐……大抵,不,他肯定地想,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窝囊的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