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南常去莳玉阁看看祖父恢复得怎样了,看到自己喜欢的文房四宝、书籍就会直接讨要。
柳阁老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赏了她,偶尔见她面色不佳没精打采的,便让管家去外面买回她喜欢的物件儿来哄她开心。
为此,柳之南常笑着对叶浔道:「我这可是因祸得福了,祖父对我这么好,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
叶浔大乐,「难得你肯这么想。要这样说起来,便还有一个好处——淮安侯能不时来看看你。」
「是啊。」柳之南笑得心满意足,「虽说挨了一刀,却得到了这么多好处,怎么想都划算。」
叶浔再度绝倒。
祖孙两个的气色一日日好转起来,都能如常下地走动了,柳阁老吩咐叶浔:「不必再每日前来看望了。这段日子肯定积压了不少事,安心留在婆家,尽心打理诸事。」
叶浔自是笑着称是。外祖父儿孙满堂,哪一个都会尽心照看老人家,她每日过来亲手打理膳食,只是为了心里踏实些,如今已无大碍,当然也就放下心来。翌日起安心留在家中,如常度日。
月底,徐阁老的仕途到了尽头。
这一年,徐阁老等於是在柳阁老、杨阁老等人齐心协力的合作之下,走到了悬崖边缘。
便是只有柳阁老与杨阁老,他倒台都是冲早的事,何况裴奕手里还握着他的罪证。
裴奕将奏疏呈上去的第二日,皇上下旨,命三法司慢慢查证徐阁老的罪行。至於已经失去翻身余地的徐阁老,皇上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去处:天牢。
转过天来,徐寄思大义灭亲弹劾兄长的奏折也送到了皇上手里。
皇上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仅眼前这些是非,就足够徐阁老被砍几次头了。到最终他若提出功过相抵,不知道**臣能不能答应让他返乡养老。
被关入大牢的徐阁老写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奏折,是针对窝里反这么久的徐寄思的。
他言辞恳切地说徐寄思近来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自己几十年的确是犯了不少的错,二弟一直规劝,他却执迷不悟,直到走至穷途末路。
他恳请皇上不要因自己的过错迁怒徐寄思。徐寄思虽然品行上有瑕疵,却精于治水修建河道,留着这个人在工部,日后兴许就能派上用场。
皇上批示:准。
因为此事,裴奕、孟宗扬、叶浔等人首次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徐阁老的用意绝不可能如奏折上说的那样好,相反,他在走至绝境时,还挖了个坑。
裴奕等人已经知道是杨阁老唆使徐寄思的,但是徐阁老并不知情,从徐寄思玩儿命似的跟他上蹿下跳折腾的时候,他就已经贻笑大方万般狼狈,完全没心力去查证幕后的人是谁。
如今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终於落下来了,他也算是解脱了,这才有了唯一一个反击的机会。
再怎样,他还是了解皇上部分性情的,知道自己到了这步田地,皇上还会给他一点眷顾。
利用徐寄思的人,事过之后,必然会设法将之除掉。徐阁老偏不让那人如愿。
至於徐寄思,如果日后能长点儿出息,说不定就反咬那人一口,成为那人的灾星;如果是天生没出息,冲早还是会被那人除掉,那也活该。
在徐阁老看来,徐寄思下场肯定比他还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既是如此,他愿意让徐寄思多蹦躂一段时间,不图别的,多膈应那个人一段时间也好。
纵观徐寄思针对自己的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徐阁老从落笔写折子的时候就没指望二弟会感激自己。
而事情却出乎他意料:徐寄思听闻此事后,跪在天牢外面大哭了一场。
徐阁老听狱卒说了,非常怀疑徐寄思是在聪明人的提醒之下才跑来做戏的。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一点儿良心也不会跟他闹腾这么久。若不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锒铛入狱。
活到如今,众叛亲离。倒也好,清静,什么牵挂都不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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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司奉命「慢慢查证」徐阁老的罪行,猜测皇上还有别的打算,当然不敢干净俐落地给徐阁老顶罪论处,也没敢用刑,不过是十天半个月提审一次,平日还是该忙什么忙什么。
徐阁老的账,等叶世涛有所收获就能清算,皇上心头松快了一些,这才想起被他亲自下令扔进诏狱的宋清远。
对於这个人,皇上实在是无法理解,可他犯的罪过不小,定要处置。念在柳阁老伤势不算严重的情分上,皇上决定给宋清远一个痛快:褫夺爵位,秋后问斩。若宋清远真让柳阁老重伤甚至身死,这辈子都要在诏狱和各类刑具做伴。
杨阁老获悉之后,进宫讨得皇上同意,让宋清远的家眷离京返乡,不会受其牵连。之后,杨阁老去诏狱看望过宋清远一次,道:「我已亲自命人将你家人送往家乡,且拨了一笔银两,足够他们安身立命。」又取出一封信,「这是你娘写给你的信件,我隐瞒了皇上对你的处置,说你只是被流放他乡,总有相聚之日。」
宋清远看着那封信,目光暗沉。
早就绝望了。从进到诏狱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死路一条。
他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望向杨阁老,良久,唇畔逸出一抹苦笑,「我以往总以为,只有她能让我甘之如饴的死去。到如今才知,有些人稍稍用些手段,就让我稀里糊涂地踏上了黄泉路,还不能说半个不字。」有狱卒在附近,话都不敢明说。
「你我翁婿一场,我了解你的性情。已到今日,就别想那么多了。」杨阁老语气和善地道,「你还有何心愿么?」
宋清远想了一阵子,「你也说了,我们翁婿一场,那么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如今你要的是什么?除了权势,还有没有别的?」他在诏狱里,每一日都是苦不堪言,每一刻,受过重刑的身体都在作痛。而疼痛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察觉到了一些蹊跷之处。
杨阁老笑意深沉,「知道的越多,负累越多。说说你还有何心愿吧。」
宋清远在这片刻间,觉得眼前人分外陌生,「我……」他冲疑片刻,有了决定,「我能不能见见她?」
杨阁老笑问:「这个‘她’,不是我那不孝女吧?」
宋清远默认。他要见叶浔,他有很重要的话告诉她。他希望自己死之前,能够让她对这人生出警惕,余生安稳度过。
杨阁老仍然在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何必呢?你已非宜春侯,她现在看到你,怕是认不出了。」顿了一顿,又笑道,「她和她的亲人都不笨,冲早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不需你提醒她。」
宋清远想了想,居然笑着点了点头。
杨阁老离开之前承诺道:「我一生从不食言,会善待你的亲人,安心上路。」
两日后,宋清远自尽而亡。
柳阁老遇刺案,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此落幕。
当晚,叶浔听说了此事。
很多时候是那般的厌憎宋清远,恨不得他即刻死去才好。可真到了这样的情形,既无喜悦,又无同情。
如果他是因为犯了别的罪行而死去,她兴许还会有些感触。但他是因为伤了外祖父才落得这下场。
外祖父得到了皇上给的交代,徐阁老在狱中等待皇上最后的决定,杨阁老毫发无伤。
曾经或以后明争暗斗的人,曾卷入这一场风波的人,都还好端端的,只有他成了争斗的牺牲品。
怪谁呢?
叶浔决定还是不要想与这个人有关的事了,转去洗漱,见裴府还在西次间伏案翻阅公文卷宗,便早早歇下。
夜半,她醒来时,发觉枕畔空空。裴奕还没回房歇息。
西次间也无灯光。
是不是懒得回房,歇在西次间了?
叶浔下地趿上睡鞋,摸黑去了西次间。
竹编的宽大躺椅上,裴奕一袭白色中衣,让她看得分明。
他并没睡,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
叶浔摸了摸他的脸颊,「还不乏?」
「嗯。」裴奕挪了挪身形,给她腾出地方,「跟我说说话?」
「好啊。」叶浔躺到他身侧,头枕着他的手臂,「是不是有心事?」
裴奕无声地笑了笑,「这一整晚,我都在研究徐阁老的罪行,得出的结果与猜想的一样——不论是我还是别的官员列出的罪证,都与杨阁老无关。明明是众所周知曾依附徐阁老的第一人,在这种时候,却丝毫也不会受牵连,着实让人钦佩。」
也只有他会这么说。叶浔笑道:「你心生钦佩,我却听得心里发毛。这样看来,是徐阁老始终戒备杨阁老,还是杨阁老为人精明至极,始终不曾被徐阁老拉下水呢?」
「这正是让我睡不着的原因。」裴奕放下折扇,侧转身形,把玩着她的长发,「两个人都不简单,内阁不是谁都能进的。得了闲,我去天牢看看徐阁老,试探几句。」
「也是条捷径。他知道杨阁老处心积虑地害他,应该能跟你细说几句吧?」
「不好说,试试而已。他也不见得真正了解杨阁老的为人,了解也不见得愿意告诉我。」
「那倒是。」徐阁老一身的血液是不是热的都难说,所思所想也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了。
裴奕说起另外一件事:「有时候我会想,外祖父和之南受伤的事,是不是因为我和徐阁老的渊源而起——因为我与徐阁老屡生不快,才引发诸多是非,让杨阁老有了可乘之机。」
叶浔听了,脸颊蹭了蹭他肩头的衣服,「说心里话,类似的想法我也有过。想着如果对徐家人不予理会甚至以礼相待,两家也不会屡生罅隙。我之前跟外祖父说过,外祖父却说我吃饱了撑的往身上揽责任,这件事在他看来终究是好事,不然怎么会知道杨阁老行事诡异,不能小觑。他还说,总比一条狼变成猛虎要好。」她说着就笑了起来,「不过呢,你要是坚持这么想的话也行,日后我们就相互埋怨好了——我埋怨你命不好,你埋怨我只知道挑事引发祸端。说起来,我们还没吵过架呢,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你宽慰人的时候,从来是讲歪理,但是还真有用,我心里好过多了。」
「那就行了。」叶浔起身,拉住他的手,「快回房睡觉去。」
裴奕站起身来,拥着她回了寝室。
翌日上午,叶浔在花厅见过管事之后,竹苓前来通禀:「半个时辰之前,兰香去了脚门见福明。另外,别院的人来过,说福明这两日得空就出门,见过两个脸生的人,只是还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哪个府里的。」
叶浔想,为了一个明显行迹可疑的二等丫鬟,总让信任的大丫鬟为之劳心劳力,实在是不划算,索性道:「等会儿就让她来见我。我仔细问问,能留就留下,不能留就和太夫人把话说明白,让太夫人拿个主意。」
语声未落,半夏进门道:「兰香要见夫人。」
叶浔颔首,「正要找她呢。」
兰香进门时,一反往日里大大方方的做派,很有些战战兢兢的。
叶浔打趣道:「这是怎么了?背着我做亏心事了?」
兰香二话不说,跪地磕头,「奴婢之前生出了糊涂心思,罪该万死,还请夫人饶命!」
叶浔和声道:「这些话先放到一边,说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