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弦月如钩, 宁静夜色如水。
岑栩坐在龙案前批着折子,时不时望一眼榻上的蚕丝被,深邃的目光显得有些黯淡。
康顺守在一旁, 看他时不时的往龙榻上看, 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可是困了?早些歇息吧。」
岑栩默了一会儿:「也好, 你且退下吧。」
待康顺离开,他起身来到榻前,伸手抚了抚那毫无动静的蚕丝被, 口中呢喃了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被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声音,也没有那缕熟悉的清香。
他独自一人就那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起身挂在了屏风上, 默默去榻上睡觉。
他一如前几个晚上那般,寻了旁的被缛盖在身上, 还不忘温柔的帮那蚕丝被盖上,缓缓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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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蜜枣水好好睡一觉, 这热水狐皮袋若是凉了就让丫头们帮你换水, 莫要抱着凉的睡上一夜。」长公主帮邵珩掖了掖被缛, 柔声提醒着。
邵珩点了点头, 见长公主要走,她忙又唤住:「娘!」
「怎么了?」长公主复又在女儿床沿坐下来。
邵珩想了想,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还是说了出来:「娘,陛下到底为什么八岁就被派往西北?我听人说西北荒芜, 根本不是好地方,先皇派陛下去那里,不是等於变相杀他了吗?还有你之前说雁王谋逆,先皇很是生气,临终前把皇位传给陛下,是这样吗?」
自从听了岑栩的话她就对长公主之前告诉她的真相起了怀疑,这个问题困惑了她许久。她也是壮着胆子想问清楚的。
长公主神色变了变,幽深的目光在打量她:「你可是听说了什么?」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当年篡改遗诏一事除了陛下和她再无任何人晓得,这丫头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邵珩被长公主盯的心虚,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说什么,只是很不明白,先皇对我都那么好,为何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残忍。他派肃王去西北,明摆着不就是让他送死吗?如果是因为害怕肃王雄才伟略,威胁他的皇位,那后来肃王更是兵权在握,对他的威胁岂不更大?又怎么会……立肃王为储君?」
「你这丫头,怎么突然关心起朝堂之事了?这不是你该过问的,快睡吧。」长公主面色严肃了几分。
邵珩忙住了嘴,再不敢多言,乖乖闭了眼睛睡觉。看来这种事,娘是不会告诉她真相的。不过也足以说明,岑栩没有骗她。
长公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深邃的双眸有些复杂。
犹记得当年,她也这般质问过先皇:「你当初不顾父子之情,将肃王殿下赶去西北,如今雁王谋反,安王病弱,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你明明知道舜王无心帝位,他性子散漫,你又为何拿皇位去束缚他?」
宣和帝虚弱地躺在榻上,望向长公主时再不复从前的犀利与清冷:「阿宁,你当知道,旁人生的儿子我从不在乎,朕这一生所盼望的,便是能与你有个孩子,我们俩的孩子……」
长公主惊得起身后退了一步,面色白了几分:「时隔多年,陛下应当放下了。」
「放下?」宣和帝凄凉一笑,「阿宁,这一生朕纵使负尽天下人,也不曾辜负过你。倒是你,辜负了朕的情深义重……」
「情深义重?」长公主突然笑了,「陛下知道什么叫作情深义重吗?邵敬霆自从与我倾心,他对旁的女人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我与他成亲数载,他也从不曾对旁人动心分毫。皇后娘娘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六宫,从不曾因为你疏远她而对你有半分迁怒。这样的感情,才称得上是情深义重。」
「至於陛下你,自幼我便说过,若我将来嫁人,他便绝对不许与旁的女人有丝毫瓜葛。陛下与庆妃生下雁王在先,又与阿妧诞下安王和肃王在后。除却这些不说,你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从十六岁开始,你身边还有过多少女人需要我帮你数吗?陛下还不明白吗?自从我知晓男女之事,陛下便是百花环绕的一朝太子,你从不在我考虑之内。」
「朕是一朝天子,将来必然后宫佳丽无数,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可朕把一颗心全都给了你,这样还不算情深义重?」
长公主讥诮地扯了扯唇角,原本要走,复又顿下步子:「我出嫁前夜,佟迎失魂落魄的从外面回来。她腹中的孩子……可与陛下有关?」
宣和帝神色微变,旋即质疑的抬头看着她:「你以为朕连你的婢女都不放过?」
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大殿。
「瞎想什么呢?看过浔阳回来你便失魂落魄的。」邵丞相揽着妻子,甚是不解地道。
长公主回过神来,倚在他的怀里,轻轻摇了摇头。
世人都道她放弃后位的同时,也放弃了岑璋的一番痴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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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邵珩的月信总算是结束了。
舒舒服服的沐浴一番,便去了乔国公府找乔第作画。以前她想跟着乔第学丹青是为了了解清楚上一世和这一世为什么会有两个乔第,现在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乔第,心中的疑问自然便化解了。如今再找乔第,便是真真切切的想要跟她学画了。
出了丞相府的大门,恰巧看到邵瑢从马车里下来,看到她笑着挥手:「三姐姐!」
「阿瑢怎么来了?」邵珩惊喜的上前拉住她。
邵瑢嘟嘟嘴:「阿瑢已经好几日没看到三姐姐了,昨天是初十,你也没去伯府向外祖母请安,所以阿瑢只好自己过来找你了。」
邵珩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三姐姐这几日身子不舒服,所以没向祖母请安。我现在要去乔国公府见一个朋友,阿瑢要跟我一起去吗?」
「好啊,好啊!」邵瑢高兴的拍手。
邵珩看她发丝凌乱,衣裳也脏兮兮的,默了一会儿道:「咱们出去就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现在我带你去重新梳妆,然后咱们再去好不好?」
邵瑢素来最听邵珩的话,如今自然忙不迭的应下来。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邵瑢总算是收拾干净了,姐妹二人一起上了马车,由佟湛骑马护送着前往乔国公府。
邵瑢坐在马车里兴奋的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突然又转过头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三姐姐,湛大哥为什么要在外面骑马,那么大的太阳,很热的。」
邵珩神色微恙,随即笑了笑:「因为湛大哥喜欢骑马,外面有风的。」除了第一次送她去乔国公府佟湛和她一起坐马车以外,这几日他都是骑马在外面的。至於为什么,邵珩哪曾知道佟湛在想什么。
她觉得湛大哥最近面对自己时总是怪怪的,欲言又止,似有话想说,她每每问起他也不说,总感觉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且她发现,湛大哥和佟嬷嬷之间也怪怪的。
她前两日好奇,还特意找母亲问了问,结果被母亲堵了回来,说她一个小孩子瞎操心。
好吧,既然如此,那她只能当作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靠在绣着锦鲤荷花图案的迎枕上闭目养神。
待马车停了下来,她方才睁开双目下了马车。
「午时我来接你,不要乱跑。」佟湛望向邵珩时面色柔和,倒是瞧不出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邵珩点了点头:「好。」
看着她进了乔府的大门,他方才幽幽缓过神来,利落的重新翻身上马,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乔第此时刚用过早膳,在寻梅居里给几盆花儿浇水,听丫鬟禀报说邵珩来了,忙将水壶放在一边,亲自迎了出来:「珩姐姐来了。」
邵珩笑着拉住她:「前两日身子不方便,今日得空就过来找你了。对了,这是我三叔的女儿阿瑢,阿瑢,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朋友,你可以唤她芩儿。」
乔第看了看邵瑢,却不免困惑,这女孩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当,却是她不曾见过的。长浚伯府的姑娘她都见过,独独这一个是面生的。
邵珩瞧出了她的困惑,笑道:「阿瑢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祖母怕她惹事,所以很少让她出府。」
乔第了然:「快进来吧。」
「这几日你不来,我也不常作画,再加上身子虚,都好久没动笔了呢。」乔第一边为邵珩和邵珩斟茶,一边道。
几人喝了会儿茶,乔第命丫鬟摆了笔墨等用具,两个人便开始了。
邵珩好容易完成了一副自认为满意的大作,长舒一口气,眸中闪着欣喜:「芩儿快看,我这画如何?」
乔第正在愣神,闻声怔了片刻,旋即笑道:「珩姐姐近日来长进了很多呢。」
邵珩凝视了她片刻,将手里的笔搁置下来:「芩儿有心事?」
乔第坐在芙蓉椅上,目光略有躲闪,攥着手没有说话,眼圈看上去红红的,布有血丝。
邵珩心中惊诧,默了一会儿对着朱雀道:「朱雀姐姐,你和红鹦姐姐先带着阿瑢去偏房玩儿。」
朱雀应声去了,邵珩又屏退了其余的丫鬟们,亲自关上房门,这才关切的问:「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乔第望着邵珩,双目渐渐含了泪:「昨日我为母亲绣了个香囊给她送过去,不巧听到她和三姐姐在谈话,说是明日借着祖母大寿,为她早早的相看好人家,还说……还说我将来要随她一起出嫁。」
邵珩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上一世的经历今生注定还是要上演的。她记得上一世的乔第也曾听到过郭氏和乔箬母女的对话。是了,算算日子,的确是在乔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前两日。
今年的乔第十三岁,乔箬十四,都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郭氏早就盘算着为女儿筹谋。她还记得明日的寿宴上乔箬一支广袖折腰舞为乔老夫人助兴,出尽了风头,素来不怎么起眼的她因为这支舞使得长安城里的贵人们另眼相看,再加上她是乔国公嫡出的女儿,把素来有着长安城第一姝女之称的乔笙都给比了下去。
更是因为这支舞,上门求亲的豪门世家不计其数。乔第虽有才情,却终究是庶出,何况素日里身体孱弱、药不离口,自然也被乔箬掩在了锋芒之下。
也正因如此,后来乔第随着乔箬嫁给暴云霆做妾,整个长安城没有哪个人为这个满腹才华的姑娘感到可悲,反倒觉得姐妹共侍一夫,乃是少有的佳话。
大夏朝注重女子德才兼备,可德才与身份权力比起来,到底还是不值一提的。
就比如她邵珩,在众人眼里胸无点墨,毫无端庄贤淑可言,却仍不乏追捧之人。
「我身子不好,又无甚依靠,纵使有想反抗的心也没那个能力。或许,打从我一出生起,就注定了只是陪衬三姐姐的一朵绿叶,她才该是阳光灿烂下最耀眼夺目的那朵牡丹。」乔第眸中闪过一丝绝望。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父亲虽疼她,却远不及三姐姐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她又凭什么和三姐姐争呢?
邵珩心疼的握紧了她的手,目光坚定的看着她:「芩儿,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与人为妾的。」
乔第摇了摇头:「珩姐姐身份尊贵,却也管不得我们乔国公府里的事啊。我是个庶女,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芩儿何必妄自菲薄,莫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我这个浔阳郡主的师父呢,我若真的插手你的事,谁敢说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