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行接过那份文章,迎着余光展开,细细阅读起来。
越看,他的面色越凝重,问道:“挽澜,你如何看这份文章?”
周及道:“旁征博引,直切要害,乃百年第一震耳之言,当无愧於老师之教诲。”
“你赞同他的政论?”
“非也。虽不同道,然君子和而不同①,师弟知其不可而为之②,呕血成文,拆骨铺路,学生对他唯有敬意。”
李恪行赞许颔首。
他的这双得意门生,一个明明出身官宦,却养出了一颗干净为民的赤子之心;一个即便不认可同门政论,依然愿以最大的敬意回馈对手。
这才是君子之风,才是他李门下最耀眼的一双无垢明珠啊!
“惜哉,痛哉!惊鸣才十八岁啊!”
李恪行仰天长叹,眼角隐隐泪意,许久方摇首道,“他太年轻,将朝局国事想得过於简单,也怪老夫只教会了他文章道理,却未教他如何明哲保身……大刀阔斧,而刚者易折;木秀於林,则风必摧之。挽澜,你要引以为戒,慎行之。”
“学生谨记。”
李恪行又看了看手中那份誊写的文章,有赞许,亦有惋惜,悲怆之下竟难以站稳身形。周及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李恪行的臂弯。
他道:“请老师珍重身体。”
李恪行摆了摆手,将沈惊鸣的遗作仔细收好,踉跄回到屋中,长叹着坐下。
“今日老夫唤你来,还有一件正事要交代。”
“老师请说,学生躬听。”
“八月十二开设经筵,圣上命老夫主持。你也知晓,本朝经筵一为君臣商讨国策,二为遴选有才之人委以重任,这是个好机会。”
李恪行接过周及亲手沏的茶盏,端肃道,“洛州暴-乱不断,国库疲敝,《开源策》不能再等下去了。经筵上《周礼》一课,便交由你去讲,务必好好讲。”
这些年来,李恪行一直在思索如何堵上国库的大窟窿。
只是他本身为洛阳士族一脉,自然不肯在自己头上动刀,想法比那群少年的更温和,也更保守。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以求缓大玄沉屙之一毛。
周及明白老师的意思。恩师年纪已大,致仕之前总得寻个接班人替他,亦是替洛阳士族於朝堂发言。
“还有一件私事。”
李恪行润了润嗓,正色的面容缓和了些,“你年纪不小了,你父数次托信於老夫,询问朝中有无门当户对、品性贤淑的女子与你登对。老夫觉得,这事还得看你的意思……挽澜,你回京这么久,可有遇见什么心仪的女子?”
周及微怔,脑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脸庞。
李恪行观察着他的沉默与冲疑,慈祥勉励道,“只管说来,老夫替你做主。”
周及垂首,片刻,清冽道:“学生唯愿与文墨为友,并无心仪之人。”
“你……”
这个得意门生什么都好,唯独在人情世故上稍有冲钝,只怕等他自个儿意识到何为“心仪”时,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