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意说:「答应过你的,等你到了北京,带你四处走走。上次来得匆忙,哪儿也没来得及去。」
她的目光落在他年轻的面庞上。
「就从故宫开始吧。」
琉璃瓦,红砖墙,漫长岁月都融入了殿宇辉煌。
宋诗意一边走,一边就自己知道的信息量给他介绍。
「我们从午门进,神武门出。这个你知道的,午门斩首。」
「从午门进来,前面那几座桥叫做金水桥,正前方是太和门,进去就是太和殿。我小时候以为太和殿是拿来上朝的地方,其实不是。它俗称金銮殿,一般很少拿来使用,是皇帝举行大典的地方。」
……
这真是一趟文化之旅。总是插科打诨的人没有吱声,而宋诗意也仿佛是个尽职尽责的向导,走到哪里就介绍到哪里。
天上飘着雪,廊檐屋顶撒上一层浅浅的白,天际昏沉,而殿宇巍峨,扑面而来都是沉重感。
走在后宫狭小的院落里时,宋诗意寻了棵大树底下,抆净了椅子上的雪花:「坐这儿休息一下吧。」
两人都坐下了,沉默片刻,程亦川终於开口:「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上次耶诞节我来北京,为什么骗我你过得很好?」
「我不想——」
「别说你不想让我担心。这种鬼话我不想听。」
宋诗意笑了,仰头看着参天古树,轻声说:「可能是自尊心使然吧。我是你师姐啊,去年在日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田教练还在你面前盛赞我,我再不济也曾经辉煌过。实在不想在你面前落魄到这个地步,退役回家就算了,还连一个小小的办公室职员都胜任不了。」
「骗骗别人就算了,在我面前也需要装吗?」
「在你面前,尤其需要。」她笑着侧头看他,眼里湿漉漉一片。
程亦川心脏一紧,声色暗哑:「为什么?」
「不知道。」她望着他,「大概是你太耀眼,走得越近,越叫我自惭形秽。」
「就因为你受了伤,没有当年的辉煌?」
「因为我一身重担,而你无拘无束。」她答,「知道你关心我,知道你担心我,所以才更想瞒住你。我这堆烂摊子把自己的人生搅得乱七八糟就够了,何必又来把你拖下水?」
「我没觉得你是个烂摊子。」程亦川定定地看着她,「从来没有。」
「我知道。」宋诗意是想笑的,笑到一半,惊觉眨眼间有泪掉下来,又抬手去抆。
她闭眼靠在椅背上,呼吸着凛冽寒风,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说:「程亦川,你说为什么人活着会这么累?」
程亦川的手慢慢收拢,握紧,指尖用力到发白。
年轻的女人闭眼坐在那,有细小的雪花落在她面上、肩头。她轻声问:「是我选错了吗?是我爸替我选错了路吗?如果我没有从小练滑雪,也许我能顺利读完高中,进入一所不好也不差的大学。你知道的,本地人靠北京的大学,再不济也还有点优势。」
「如果我过着平凡人的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训练,天黑了才回到宿舍。不会二十五岁了还像张白纸,没谈过恋爱,从未夜不归宿,酒没沾过两次,垃圾食品从来不敢吃。」
「如果我没有选择滑雪,我就不会受伤,不会错过我爸的病情。也许我可以陪他更长时间,尽到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
「程亦川,我都二十五了。我没见过二十五岁还一事无成,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小双至少有一技之长,能够温饱自足,而我呢。好不容易走后门攀关系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做得不甘心就算了,还遇到破烂事……」
她一直是笑着说这些事的,可紧闭的眼皮也挡不住汹涌的眼泪。
生活啊,生活磋磨她。
连日以来的迷茫与酸楚一齐袭来,宋诗意再难抵挡心头的无力感。她抬手挡住眼睛,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即使这样,她还笑着说:「你把脸转过去,别看我。我现在很尴尬。」
空气里只有细小的打着旋儿落下来的雪花,风吹在脸上像刀子,更遑论她面上有泪,眨眼间就像要结冰似的,冻得她难受。
然而下一秒,有一双很大很宽广的手落在她面上。
那双手遮住了雨雪,遮住了寒风凛冽,遮住了光,也带来了阵阵的热。
她听见少年低低的声音。
他说:「别担心,我帮你挡住了。」
那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发颤,却又异常坚定。
宋诗意眼中热气更胜,却听他问:「宋诗意,你信我吗?」
她一顿,怔怔地抬头看他。
程亦川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如果你的腿可以康复,你愿意以二十五岁的『高龄』,重新踏上雪山吗?」
「……」
「不谈家庭,不谈负债,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你问问自己的心告诉我,你还想回来吗?」
「可是——」
「没有可是。」他像是英勇无畏的屠龙战士,只要她一声令下,他就能不畏艰难去为她开路,为她牺牲。
良久,他看见宋诗意重重点头。
程亦川红着眼,别开脸,说:「也不枉我冲动一场,鲁莽一场,又被你狗咬吕洞宾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