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警员是个年轻的生手,不断安抚他:「赵先生,您先坐下,有事好好说——」
「我说你妈呢。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这是什么行径?皇城根儿脚下,不分青红皂白对人大打出手,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卓捂住鼻子,看着一手的血,又惊又怒,「给我把你们领导叫来!」
李成育打完电话,从外面进来,依然是焦头烂额的,「你冷静点,赵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算再有理也不能在这儿大呼小叫。」
「他们是什么人?你们去问清楚!他们凭什么打人?」
赵卓不断大呼小叫。
李成育目光微动,却始终没说他们和宋诗意有关系。他不认得程亦川,但逢年过节去箭厂胡同吃团年饭时,见过陆小双不少次。那姑娘没有父母,和宋家关系很好,所以常像自家人一样走动。
他在公司里听见动静时,跑进赵卓的办公室一看,里面已经是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保卫处的人姗姗来冲,费尽力气总算把人拉开。
那年轻人像是头狮子,恨不能把赵卓一口吃下去。而陆小双呢,姑娘家不像姑娘家,脱了高跟鞋对着赵卓一阵乱打。
这事没法善了,前台早已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没一会儿就来了。
……
李成育看着赵卓一脸狼狈,气急了,怒声喝道:「你消停点吧,这是派出所,不是你家。在这儿你没法颐指气使,你给我收敛点!」
多少年了,他没跟赵卓说过重话,毕竟是臂膀,赵卓在他手下赚钱,他也有诸多大事要依赖对方。
可连日以来,宋诗意离职,妻子在家里闹,赵卓在公司却还一派逍遥,李成育心里也憋了气。
他指着赵卓:「你给我坐着,先把鼻血止了,要嘛说人话,要嘛闭嘴待着。」
说完,他怒气冲冲走出了屋子,去往隔壁。
隔壁的房间里,程亦川和陆小双被铐在那,三两个警员守着,其中一名在做笔录。
「身份证。」
两个被铐住的人都没动。
这边屋子的警官比另一边的要年长一些,脸色一沉,不耐烦地把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
「怎么,到这儿了还想表演沉默是金?这会儿知道要脸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后果?」
他厉声喝道:「身份证拿出来!」
两人动了,身份证终於摆在了桌上。
一位警员拿着身份证去电脑前坐下了,从网上调出了两人的信息:「陆小双,女,1994年出生於……」
念了一长串,在程亦川这儿停住了。目光一顿,从电脑后疑惑地投来。
「你是国家队的滑雪运动员?」
程亦川没有吭声,倔强地拧着脖子坐在凳子上,哪怕手还被屈辱地铐着,他的模样也还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而非落难的阶下囚。
年长的警官笑了两声,沉声说:「纳税人的钱就花在你这种人身上了。明明是国家队的,好事儿不干,偏干地痞流氓才做的事儿。你对得起国家吗?」
程亦川一动不动。
「说,为什么打人?」
「……」
「你不说是吧?」警官目光如炬,很有经验,朝一旁的警员努下巴,「把电话给我调出来,给体委打电话。」
程亦川猛地抬头。
警官笑了笑:「我再问一遍,为什么打人?」
程亦川一字一顿:「不为什么,想打就打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什么打人?」警官眯眼。
陆小双抢在他之前冷冰冰地回答说:「你们不去问隔壁的人渣,却把我们铐起来审问。我也想知道这还有没有天理,犯了错的人逍遥法外成了受害者,我们有理有据,却在这儿像犯人一样被拘留。」
而下一刻,李成育走进来,连连向警官赔不是,说两边的人他都认识,这不过是个误会。
*
宋诗意赶到派出所时,审问已经结束。
在李成育的不断解释下,警官接受了私下调解的解决方式,可两边的人一碰面,屁股还没落在凳子上,就开始指着鼻子对骂。
赵卓高声喊着:「你他妈还是运动员,你是个狗屁运动员!我告诉你,我他妈跟你没完!不告到你丢了饭碗,我他妈不信赵!」
程亦川话不多说,冲上去就想揍他。
赵卓一边往员警身后躲,一边大喊:「你别乱来,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想动手?警官,重新把他铐起来!」
陆小双骂:「你他妈还有理了你?我们没告你性/骚/扰就算了,你还向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行啊,大家一起告,把事情闹大,看看谁先丢了饭碗!」
宋诗意走进派出所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她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未见,再一次见面时,却是程亦川被警员围在中间的场景。为避免他动手,好几名大汉把他押着。
赵卓的确狼狈,但她却只看见程亦川的模样。
那不是他应有的样子。
他头发淩乱,衣服也不大整洁,打斗过程中摔在地上,身上左一处污痕右一处褶皱。面上也多了几道划痕,还有细小的血珠在往外冒。
他试图动手,被警员押在桌面上,后脑勺被死死按住。
「不许乱来!」警官喝道。
而他死命挣脱,却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某一个瞬间,他的视线越过几个人影,落在了刚刚到来门口的人身上,身体一僵,不再挣扎。
资历最老的警官抬头,问:「你是谁?」
宋诗意走进来,说:「我是当事人。」
「你当什么事了?」警官上下打量她。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程亦川面上,顿了顿,对警官礼貌地说:「让我跟他谈谈,行吗?」
「你是他谁?」
宋诗意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她是他谁?这个问题,她也想问自己。
是师姐,是旧日队友。而他这个蠢人,这个一腔热血的傻子,为了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北京,打了一场没头没脑的架。
不是说好专注於运动生涯吗?
不是不再联络了吗?
在那一片混乱里,她看着狼狈不堪的程亦川,只觉得连日以来的伤痛与疲惫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头。
李成育出面干涉,说:「现在也没法心平气和好好说话,让他们去谈谈,我也跟赵卓谈谈,两边都劝一劝。」
警官同意了。
按在程亦川脑门上的送了开来,警员们放开了他。
宋诗意死死攥着手心,说:「你给我出来。」
程亦川一声不吭跟着她,大步流星走出了走廊,一路走到了派出所后面的停车场。
宋诗意停下脚步,回头问:「为什么打架?」
他咬紧牙关不吭声。
「程亦川,我问你为什么打架。」她声色俱厉,看着他满身狼狈,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运动员,不是地痞流氓。你在队里每天训练,就是为了练出一身蛮力来打架的?」
程亦川霍地抬头看着她:「那你呢?你又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在队里练了多少年?你为了滑雪付出了多少年?到头来就为了留在这破地方被那种人渣祸害,祸害了还忍气吞声,自己辞职回家?」
宋诗意怒道:「我已经退役了。我要怎么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顿,然后哈哈大笑,咬牙切齿:「是,是,你已经退役了,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算什么东西?在队里时也不过如此,你高兴了就捋一捋毛,不高兴了扭头就走,离队了更是用不着只言片语,连联系一下都懒得费力气!」
「我没有只言片语?」宋诗意不可置信,「程亦川,你搞清楚,到底是谁先不回资讯,到底是谁刻意疏远——」
说到一半,她猛地截断话题。
这不是讨论谁先疏远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你跟我回去道歉。」
「道歉?」程亦川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那个人渣那么对你,你还要我去跟他道歉?」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宋诗意忍无可忍,指着前边,「这里是什么地方?派出所!他要是执意告你,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不管他是不是会受到惩罚,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你是运动员,你有大好前途,让队里知道你聚众斗殴进了派出所,说不定还会被拘留,这么硬生生把自己拖下水,就算跟他拼个两败俱伤又怎么样?他值得你拿自己的运动生涯来开玩笑?你的奖盃,你的冠军,你还要不要了?!」
他不值得。
他当然不值得,可他不值得,有的人却值得。那句话都快要出口了,却生生卡在了嘴边。
程亦川眼睛都红了,大声吼道:「不要了,我不要又怎么样?」
他死都不会去道歉。
他根本没有错。
再来一次,他依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他还是会把那个人渣往死里揍。
却没想到下一秒,宋诗意笑了。她闭了闭眼,面色苍白,笑得令人心悸。
再睁眼时,她用那漆黑透亮到仿佛淬了光的眼珠子望着他,说:「程亦川,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年华正好,天赋极高,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像你一样先天条件、后天优势都这么好的运动员。」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被你毫不费力得到了,可你这么豪言壮志、这么潇洒,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笑得疲倦至极,轻声说。
「你有没有想过,有的人做梦都想拥有你手里的一切,希望天赋还在,希望没有伤痛,希望家境优越,希望还有个机会心无旁骛地继续追梦——」
她一口气说不上来了,转身就走。
程亦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几步开外的人单薄的身躯,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
他脑中一空,猛地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宋诗意!」
她咬牙切齿回望他,一字一顿地说:「程亦川,你太让我失望了。」